崇祯九年。
七月十九日,晚。
周至县黑水峪。
拂晓之前,漫无星月。
汇合在一起的战士看向前方,什么也看不到,一团漫无边际的墨汁似的夜色将他们包裹其中。
粮食早已吃完,人也已经所剩无几。
自龙亭入新子午道转黑蒲道出屯仙游寺以来,五万多闯营将士,在孙传庭四天三捷的顽强阻击下,被打得不知道怎么还手。
杨开站在一棵树下,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山口,那片他们一直想要突破,却一直寸步未进的战场,前后也都是漆黑一片。
他尚且为来得及在这乱世中的马背上坐稳,就已经接连经历了两场如此残酷的战争。
官道旁两侧的山地,很多终年都是荒无人烟的野地,现在,却见折断的枪戟斜插在黄土中,遍野的尸体、残肢无人理睬,倒地的赤旗卷着雨水砸起的泥泞,浸泡在血水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杨开的思绪在飞转,营地中马蹄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夜里,非常响亮,传出很远。
“入他娘,这时候想着跑了,早干什么去了!”马背上的人,健壮中年杨太岁远远翻身下马,如此骂道。
此地死伤惨重的农民军,多是乾公鸡张二部下,也有一部分其他老管队的残支部,杨太岁和他们不一样。
他不是闯王高迎祥嫡系,更不是这位老掌盘的追崇者,而是不折不扣的贼寇出身。农民军入河南之前,早已经在卢氏山区纵横多年。
起初,底下已经有了数百人,人人有马,专门盗采当地铜矿贩卖,明廷斥之为矿盗,多年难制。
后来农民起义军突破黄河天险,众矿徒以为遇见救星,积极参与起义,充当向导。由此让农民军直走空虚无人之地,捷若风雨之至,由此也被列为官重点打击对象。
此后,杨太岁也索性带着底下的数百兄弟,一股脑儿投了气势正盛的闯营,胜在他名气不小,在闯营中,还任了一个小管队。
巅峰时期,手下还掌有二百多名管队,领四五千人马,可惜终非嫡系,三年来,终日行炮灰吸引官军目光、殿后之事,已经死剩无多,现只能屈居于乾公鸡张二部下。
半月前,出于战略目的,高迎祥决定走子午道奇袭西安,出周至县为孙传庭部官军所扼,困于黑水峪内,前突难成,后路被阻,里外交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
按照高迎祥的意思,他在河南吃的败仗太多,营下将士士气低落,是想趁着鞑子冒犯长城,崇祯召卢象升勤王,三省总督洪承畴正与李自成对峙,关内空虚之机奇袭西安,走子午道更是追求一个神兵天降之效果,以此来驱散败兵的低迷。
怎奈在三河关耽搁太久,西安城还冒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孙传庭,他在收到了三河关求援信件后,早已向洪承畴借来了贺人龙为先锋的六千余人,在黑水峪山口设伏,做好了口袋阵等他们去钻。
杨太岁曾三次向上禀报,希望高迎祥能改变主意,撤军入川修整,得来的却只有八个字:此战不胜,焉有闯营?
近半年来遭遇的确让这支队伍进入了对无可退的地步,此时再撤,败军如洪水,面临孙传庭的后方掩杀,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向前无疑是地狱,四天的战事下来,战果已经很明显了,孙传庭文武双全并非无能之辈,事态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想要袭击西安无疑已成痴人说梦,所以闯王现在只剩下一门心思。
突围。
出于战局上考虑,高迎祥兵分两路,命同为非嫡系的乾公鸡张二部为作战先锋,另派嫡系一斗谷黄龙为副营,权当是稳住张二部军心,让他们前线作战可以尽心尽力,以扰乱官军的视线,好让他老人家伺机而逃。
说得难听点,就是让你去前面当炮灰,掩护后方嫡系撤退,最后再给你封一个烈士的名头。
这是高迎祥管用的脱壳手段,半年前在滁州城外便已使用过,现在还要故技重施。
其中端倪,稍有眼力之人都能轻易洞悉。
尽管如此,命令这样下来,他们也只能是执行,毕竟闯营将士为闯王高迎祥马首是瞻,王的命令下面的人没有不执行的道理。
经历了四天战事的战士,无论是人,还是马匹都很疲惫。就是在湿漉泥泞的野地上,很多的兄弟皆是合眼即睡,听到响动后纷纷爬起。
翻身下马的中年男子,整了整身上的皮甲,打手一招对着树下站着发呆的杨开喊道:“都给过来,布置一下天亮以后的行动。”
投军多年,死去的兄弟不计其数,稍稍让他觉得有所庆幸的,就是父母临终所托的弟弟,还活着一个。
杨开还不到十九岁,身材不显粗壮,但已是个老行伍了,身上该粗壮的地方一点不虚,更胜在相貌不差,队伍中人人称之为“开哥儿”。
得了杨太岁的光,有个管队的头衔,要知道现在的杨太岁部,就只剩下不到四百人马,一个管队管二十多个人,这样的身份的确已是不差了。
杨开朝众人汇聚之处走过来,东张西望,问道:“大哥,还是我们打头阵吗?”
“老掌盘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我们是负责掩护的,山口外的孙传庭兵强马壮,注定要拿老掌盘立威名了,明天一早定又是一场苦战。”
杨太岁叹一口气,嘟嘟哝哝又道:“没办法,谁让老子不是‘亲生儿子’呢,注定了没爹疼,没娘爱,脏活累活我们全干,补充兵源要靠自己,送命当炮灰还要我们冲在前头,我看他老掌盘也撑不住多久了。”
对于他这种牢骚,杨开早已经听惯,寄人篱下自然不可能有当初当山大王来得痛快,但眼下这已成为他们谋生的根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