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紧要关头,赵正眼角余光瞥见胡三大身形闪现,却听“嗡”一声弓弦响起,一支利箭自二层射来。
几乎与此同时,关上的鼓楼大门也“砰”一声被人从外砸开。
胡三大挂上信灯之后,自屋檐返回阁楼,急忙顺木梯下楼助阵。眼见赵正已被逼入死地,连忙弯弓搭箭,朝巴特一箭射去。
谁知巴特警觉异常,听到身侧后上方弓弦之声,连忙矮身就地一滚,躲过了这支要命的箭失。那箭失去了目标,“叮”一声磕在了石地板上,溅起了一蓬火花。
趁着这空隙,赵正连忙拉着乞力柔然退避,离开了这处死角,转向了木梯。
却见洞开的大门外一片混乱,药罗炎持锐与十余人战在一处,已是无暇顾及。鼓楼内便冲进了四名关城军军卒。恰好见到狼狈躲箭的巴特,于是一起涌了上去,护住了左右。
胡三大第二箭发出,却只射倒了一个不起眼的兵丁。巴特大骂一声,指着要上楼的赵正,“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开城门,灭灯!”
他一边大喊,一边冲出了鼓楼,抬眼看去,只见右武卫已上了墙头,左边朗多秦开路,身后数名右武卫军士紧紧护着身后,朝鼓楼而来,右边数匹战马嘶鸣,额朗多手持骨朵,正挥舞狠砸。墙头百余名关城军,因墙头地势限制,不能一拥而上,于是都堵在了上边,被右武卫的长枪横刀铁锤斧头阻挡,不能前进一步。
左右唐军递进,鼓楼处便只剩下了巴特身边几名亲卫。药罗炎越战越勇,隐隐有了以一当百的架势,巴特的十二名亲卫加上二十多鼓楼守军,被他杀了大半。此时听见声响,转头看去,只见巴特正往外跑来,无奈身边仍有人拖住缠斗,眼看那巴特身边人越来越多,有人看唐军杀上了墙头,竟是准备结绳跳城而逃,于是甩手一斧头,便掷了出去。
“老贼,看斧!”
那长柄大斧转着圈,带着呼啸的风声卷向了巴特,斧柄扫倒了沿途几名护主心切的走狗,斧刃砸断了他们的狗腿,但大斧去势已消,“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巴特惊出了一声冷汗,再抬头看那药罗炎,赤手空拳拎住了一名亲卫的脑袋,大吼一声,两手合力一捏,竟是将那人的脑袋上的兜鍪也捏扁了。
鲜血喷了药罗炎一脸,他丢下手里的尸体,转身抓了一根矛,看向了巴特。
“走,快走!”
巴特哪里还能呆得下去,手下结绳不过丈余,远远不够,于是巴特便随手扯下了一面狼旗,七手八脚地连接起来。
一边接,一边看。
关前大营四千人,为何这墙头上全是唐军?
他哪里知道,三百宿卫军已将墙下堵得水泄不通,各营早已被赵正打乱了节奏,匆匆赶来的人马并不齐整,先是被宿卫军一阵箭失急袭,损失了相当一部分,好不容易靠近了,便又是拒马,又是鹿砦,还有自己挖的沟。夜间可视不良,人马掉进了坑里,被绊马索成片绊倒在地。
头顶上箭失仍在横飞,爬过了拒马的步卒定睛一看,身着白色盔甲,头戴圆顶盔帽的宿卫军已是列队在前,一声令下,手牌举起,弯刀直往这些散碎如同溃兵的头上挥去。
“关城军听着!巴特谋反,蓄意谋害可敦,已被诛杀。尔等速速放下手中兵刃,跪地投降。可敦仁慈,不追究尔等从罪!”
宿卫军齐声大吼,关城军如丧考妣。
正各自惶然之时,却听墙头呼哧作响,抬头看去,只见鼓楼上挂起的灯笼烧着了起来。原来是墙头的关城军引弓,射落了一只灯笼,那灯笼落在了灯串上,立时便引燃了一场大火。
墙头关城军副将高声大喊:“汗叔尚在!是大唐使臣勾结宿卫军,妄图矫诏!关城军听令,抢上关墙,杀尽唐狗!汗叔与约茹人已商定了和约,想想龟兹的两万弟兄,给他们个回家的机会吧!”
“莫要听奸佞胡言乱语!宿卫军忠贞不二,只护可汗可敦,关城军的弟兄,若是连可敦都不相信,尔等还能信谁?”
“可可敦与大唐使臣勾勾搭搭,她又何德何能?回鹘虽为大唐属国,可大唐又给了我们什么?无非是这几十年的征战,弟兄们,你们谁家没有阵亡的兄弟,哪座毡帐又没有挂过我回鹘勇士的遗发?杀了他们,杀上墙来!我们从此退出安西……回草……”
话音未落,鼓楼上忽然“嗖”一声响,自二层射出了一支箭失,将那不断挑拨的副将射下了城墙。那人惊呼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网
这墙下墙上,终于安静了下来。
胡三大喘匀了几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絮絮叨叨,好不烦心!”
他笑了笑,伸腿踢了一脚身边的回鹘关城军的尸体,随后一阵龇牙咧嘴,眉毛拧在了一块。
“元良,你轻些!”
赵正捂在他的胸口,乞力柔然用短刃挑断了他覆甲的牛皮带。
楼外大火已经点燃了木檐,火光让二层逐渐亮了起来。
赵正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他的盔甲,只见胡三大内里贴身穿着的战袍上已是被鲜血浸透。
方才为了护住赵正和乞力柔然,胡三大被冲上楼的关城军捅了两矛,一矛捅在腿上,一矛捅在胸口。虽然有甲胃护身,但尖锐的矛头仍然捅穿了铁片。
赵正闭上了眼睛,他察觉到了胡三大的胸口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正在汩汩地往外渗透血液。
他仔细地掀开那绸缎战袍,粘稠的血水在灯光下呈黑色,伤口皮肉翻卷,露着被捅断的肋骨,白森森可怖。
“元良啊……”胡三大仍旧在笑,他伸手去摸赵正的脸,“我总算,总算护了你一回……”
乞力柔然不禁捂嘴,双眼渗出泪来。赵正分明感觉眼眶灼热,嘴唇兀自颤抖,但他不能像身边的女人一样,只能束手无策,无能流泪。
他撕下了胡三大身上的衣料,道:“你别睡过去,等这次挺过去了,我给你请功。”
“我……我想当将军……”胡三大咳嗽了几声,“想当大将军……来着……”
“老子给你写张圣旨。”赵正绕过胡三大的胸膛,将布料围紧,缓缓地扎了起来。
因为疼痛,胡三大眉头紧皱,“嘶”了一声,“我还……没娶媳妇,没生娃呢……”
赵正摸向了他腿上的伤,嘴里道:“平凉女子,任你挑选。”
“回鹘的也行,还有龟兹的,焉耆的。”乞力柔然帮着卸去了胡三大的裙甲,然后一手摁住了他仍在流血的伤口,一手抹着脸上的眼泪哽咽道:“还有朅盘陀的……”
胡三大的目光移了过去,“都如……都如可敦般漂……亮?”
“比我好看呢!”乞力柔然使劲地点头。
胡三大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但剧烈的咳嗽让他开不了口,赵正察觉他可能伤及了肺部,此时不宜再闲聊下去,于是托起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你莫要再说了,想些好的……”
“哪有好的呀……”胡三大终于也流下了眼泪。汾州大灾大荒,兵祸连年。家中兄弟六人,四人战死沙场,最小的兄弟却活活饿死在母亲的怀里。好不容易不打仗了,可粮田被官宦兼并了,老娘连遭打击,哭瞎了双眼。这才不得不带着她与族中唯存的族弟,一路到了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