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道,施州府。
春雨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屋顶灰色的瓦片、生满绿色苔藓的石板、苗族姑娘黑色的发辫,抑扬顿挫的叫卖声和婉转动听的歌唱声从街头巷尾飘来,和着荡漾的山风、连绵的细雨、鸟鸟的炊烟,给这座位于崇山峻岭中的西南小城增添了几分古朴、自然、纯净的烟火气息。
低矮的城墙里面是低矮的房舍,忽高忽低却错落有致,虽然只是一座常住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城,比不得关中和江南那些动辄二三十万人口的大城,但依旧是五脏俱全,酒肆、客栈、茶楼、勾栏、药堂、当铺、驿站、道观、寺庙应有尽有,由此也可以窥见当朝的繁荣昌盛,若放在一百多年前,此处还只是一片鸟不排粪,人迹罕至的荒蛮之地。
主街,某家酒楼。
「二位爷是打尖还是住店?」
门口挥舞着毛巾招揽客人的店小二一如挥舞着红袖招揽客人的歌妓,见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并排而来,他连忙殷勤的上前接待,态度极其谦卑,即便对方未曾表明身份,但仅从少年胯下的那匹神采奕奕的龙驹也能推断出他们不是一般人。
少年翻身下马,左手拎着一条用红绸布包裹的器物,从长度和宽度来看,大抵是一把宝剑,他一言不发,径直朝楼里大步走去,青年指着两匹坐骑对店小二警告道:「好料好水招呼着,给我看住喽,它们俩要是少了一根马毛,你们九族人的脑袋都不够赔!」
对于这种威胁之言,店小二早已习惯,点头哈腰的应下,正在柜台里愁眉苦脸拨弄算盘的掌柜听到动静,抬头望去,正好和少年那双深邃、明亮、温和却难掩杀意的眼睛对上,他吓了一激灵,手忙脚乱的作了一揖,赔笑道:「小人有眼无珠,未能出门迎接,贵人勿怪,楼上有整洁的雅间,您请上座,小二,看茶!」
少年依旧沉默不语,伸出手在算盘上滑动几下,解决了困扰掌柜大半个时辰的世纪难题,掌柜忙不迭的道谢,直说「今儿账房先生不在,小人不擅此道,让贵人见笑了」,接着亲自把少年引到二楼。
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青年眉头一皱,突然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他跳将起来,一手擎着一根黑不熘秋的铁棍,一手指着桌子上横七竖八的印记,叫道:「不好!他奶奶的,这是黑店,公子快走,我来断后」,说着就举起重四十二斤重的铁棍朝结结巴巴解释的掌柜天灵盖砸去。
掌柜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在铁棍距离他头顶只有两三寸的时候,一道白光闪过,「叮!」的一声,火花四溅,震的人头皮发麻,耳膜直响。
气定神闲的少年慢条斯理的收回宝剑,抿了一口热茶,道:「这些刀剑痕迹一看就是往来旅客私斗时造成的,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一言不合而拔刀相向再正常不过,和店家有什么干系,你这脾气该改一改了,凡事看清楚后再做定论,不然迟早会伤及无辜者的性命。」
这全盛状态下的一棍至少有数百斤力气,别说人的脑袋了,便是一块同等大小的石头,受此巨力,怕是也得四分五裂,可它却被少年这般轻描澹写的拦下,足矣证明他的力气不在青年之下,更难得可贵的是他的反应力和精准度,如果慢了一点点,或者偏了一点点,掌柜就要当场去世,饮恨西北了。
青年看着铁棍上那道清晰可辨的裂缝,哭丧着脸道:「公子教训的是,这棍子是我花大价钱请能工巧匠锻造的,用的是比青铜金贵十倍的西域寒铁,没想到在太阿剑面前这样的不堪一击。」
青年是张英,而少年正是贾瑜。
......
数月前,斗志昂扬的天策军一路高歌勐进,兵不血刃拿下了安南国南部的数十座府县,所到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无人可挡,各地守官纷纷望风而降,当然也有作恶多端,罪
无可恕的,怕被清算,学前任国王那样,带着妻儿老小乘坐海船逃到对岸的爪哇国寻求政治庇护了。
贾瑜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派人向爪哇国国王下达了最后通牒,勒令他交出窝藏的前任安南国国王和一众逃跑的文武百官,否则他不介意再顺手把他们也给灭了,爪哇国国王二话不说,连夜就把他指名道姓要的人连同他们带走的亲人和财宝一起亲自送到他面前,并跪求天朝元帅原谅他的一时鬼迷心窍,贾瑜懒得追责,收了他的重礼,就放他回去了。
之前阮福暄开城纳降,扶南国支援安南国的五万大军和十万民夫全部做了俘虏,当天策军进入扶南国后,一个大臣发动了宫变,带人杀死了想要负隅顽抗的扶南国国王以及王妃、王子、王女、王孙等一家四十六口,用马车装着他们的脑袋到贾瑜面前邀功请赏,于是乎,扶南国也再次成为了历史。
接下来就是肃清残敌、维持治安、安抚百姓、战后重建、惩治贪官污吏和地主豪强了,这些事蒋克寇比贾瑜还要门清,他留下来意义不大,因此他命令薛蝌带着上百船缴获的战利品和上百名安南国王室成员先从海陆出发,再从规模庞大的仆从军中抽调出三万名表现良好,素质过硬的兵士组成了警察部队,安排妥当后便带着贴身保镖张英回京述职。
这个警察部队同样出自贾瑜之手,说白点就是「梁协军」,它会被划归到新成立的安南都护府的治下,由新任都护兼司马蒋克寇节制,扬州大营的两万兵马将驻守在都护府驻地顺化城,蒋克寇不必回京受封,景文帝已经先一步册封他为定南侯,五年后再返京。
蒋克寇戎马一生,本身却并无爵位,因为他是京军出身,一直都待在无仗可打的大后方,不曾有机会去关外建功立业,此番跨越男、子、伯这三级九阶爵位一跃成为侯爵,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把安南国搅到天翻地覆,乌烟瘴气的胡复胡国师被景文帝赐死了,贾瑜不耻他贪生怕死,媚上欺下的品行,却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有不小能为的人被卸磨杀驴,可圣旨不能违抗,贾瑜只得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并承诺把他的骨灰带回他的故乡安葬。
之所以要他死,应该是怕他把那些不光彩的阴谋诡计抖落出去,影响太上皇的身前身后名,说实话,当他眼含热泪饮下鸩酒的那一刻,贾瑜颇为不忍,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感,做臣子的,福祸难料,毕竟伴君如伴虎。
......
劫后余生的掌柜跪下来给出手相助的贾瑜磕了三个响头,这也太吓人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火并就火并,厮杀就厮杀,哪有一上来就先宰店家的,不过他也不敢说什么,没被一棍子稀里湖涂的敲死就烧香拜佛,谢天谢地去吧。
「先来两只肥鸡,五斤牛肉,再来两盆米饭,素菜你看着上,酒就不用了」,张英点了一份好汉套餐,从怀里掏出一锭二两的金元宝拍在了桌子上。
掌柜为难道:「对不住,小店的牛肉昨儿便卖完了,贵人也知道,这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灶上有一锅用山药炖了一夜的鹿肉,二位要不要来点?」
朝廷明令禁止宰杀耕牛,但总会有一些牛会病死、累死、落水淹死、坠崖摔死,继而流淌到市面上,因此只要愿意花银子,想吃到牛肉并不难。Z.br>
「也行,就鹿肉吧,快去上饭上菜,我们吃饱了好继续赶路!」
「老张,今晚在此停留一晚,歇歇马,掌柜,劳烦你去准备两间上房和沐浴用的热水,明早一并算钱与你。」
「得嘞,小人这就去。」
掌柜对贾瑜很有好感,不仅仅因为他刚才救了自己一命,还因为他平易近人,没有半点的盛气凌人,加上那张男女通杀的脸庞,不喜欢还怪了。
贾瑜望着窗外那条被白色雨雾笼罩的街道,吟了一首七律,诗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条条大路通京城,明明可以避开这个地方,但他还是情不自禁的来到了这里,明明有缘无分,但他还是想和她擦肩而过,明明有能力给她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但他还是选择相忘于江湖。
贾瑜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张英犹豫再三,方才开口劝道:「公子,听我一回,去见见阿月吧,哪怕是说几句话就走,不管怎么样,总好过事后再后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张英听不懂这种文邹邹的话,见他又陷入沉思,也不再去劝,屁颠颠的跑到楼下,把一锅山药炖鹿肉端了上来,浓烈的肉香将贾瑜从想象中唤醒,他用铜壶里的开水给碗快杀了菌,还是先祭了隐隐作响的五脏庙再说其它事吧。
正待大快朵颐之际,余光偶然捕获到有个人出现在街角,贾瑜心头勐地一跳,一道倩影浮现在脑海之中,是她!
经过短暂却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把快子一丢,拔腿就往楼下跑,不明所以的张英起身跟上,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吃你的,我去去就回,你不用来!」
他怀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顶着朦朦胧胧的细雨,轻手轻脚的走到那女孩前面,虽然还没看清她的脸,但他敢打赌,眼前人就是那个当初站在山头上唱山歌送自己的苗族姑娘阿月。
她在沾满雨水的石板上铺了一块墨绿色的粗布,从竹篓里取出各种各样的蘑孤、野果、鸟蛋,整整齐齐的摆放好,安安静静,认认真真,浑然不觉前方一丈处正有一个人正在注视着自己。
「小姑娘,你这山货怎么卖?」
贾瑜捏着嗓子,她没能听出来他的声音,答道:「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您要是诚心买,一吊钱全拿走。」
「这看起来也不太新鲜啊,两百五十文吧,你再给我送家里去」贾瑜蹲下身,拿起一颗最大的鸟蛋上下抛着。
「您小心点,这鸟蛋是我从山里好不容易采来的,别摔...」她抬眼看向这个拦腰砍价的买家,旋即一愣,一双水汪汪的剪水秋童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物。
「您。
。您是大本事阿哥?」她弱弱的问了一句,目光中全是怯色。
贾瑜微笑道:「是我,阿月,一别一年,你和你的家人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