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解良县,郊外的一处农家,家境绝非殷实,但简陋中透出整洁,可见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一个六、七岁的毛头丫头靠着床边好奇的看着陌生人,另一个快周岁的娃娃已经会爬了。
张玉兰乔装一番后来到这里,他缓缓打量着房间,将几匹布绢放下。
一对老迈的夫妻赶忙迎上。
“姑娘就是在村里打听‘秦家’与‘胡人’劫掠的那位吧?”
张玉兰的伤并没有完全痊愈,她一手捂着肩口,似乎,今日已经有些疲倦。
她一边点了点头,目光望向那丫头与周岁的娃娃
“我听说,这孩子的父亲就是…”
“唉…”不等她把话讲完,农夫“唉”的一声长叹口气,“就是打抱不平,救了一伙儿胡狗劫掠的商贾,于是就…就…”
说到最后,农夫的语气哽咽,老妇人却是哽咽着张口道:“还不是因为这个,得罪了‘秦家’,惹上了官司,判的是流放,可…可出了这解良县还没有百里,就…就死在了一伙儿贼寇的手中,留下我们这…这一双孩儿,还有…还有我们这俩白发人。”
老妇人目眦欲裂…
张玉兰咬着牙…
这段时间,她闲来无事,便乔装一番,在解良县中暗中探访,去查查那“秦家”的底子。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之下,许多人都知道,“秦家”与“胡狗”有所牵连,他们算是沆瀣一气。
特别是这处村落,因为距离县城最远,故而经常被“胡狗”劫掠,似乎人人口中都知道什么,但人人又不敢说。
打听到最后,许多人指着这件茅草屋,让张玉兰去这一家问。
原来…
这家的遭遇与关长生的一般无二,都是因为遇见不平,出手相助,从“胡虏”手中救下人,才被陷害,惹上官司。
“那…孩子的娘呢?”
张玉兰接着问。
可偏偏这一问,又问到了痛处…
“咚”的一拳,那年迈的农夫握紧拳头,一拳猛地砸在了桌案上,本就不结实的桌案整个摇晃了起来。
“孩儿他娘,被…被那秦家老爷给掳走了。”老妇人咬着牙,一副恨意满满的模样,可又…又无可奈何。
“这是怎么回事?”张玉兰接着问。
原来,是秦家将这农户家的儿子流放之后,那秦家老爷秦牛又看上了这家的媳妇,于是勾结官府,做出伪证,证明这农户家欠秦家十亩良田,这本是子虚乌有之事,可莫名的有许多人作证,还有那死去男人的画押。
这下假的也变成真的…
秦家给这农户两条路,要么欠债还钱,要么把那小媳妇卖给他为婢。
为了保全两个孩子,媳妇只能选择后者。
可…可又因为不堪秦府老爷那“非人”的“侮辱”,自缢而死…
哪怕是这样,秦家还不罢休,逼着农户家还得还钱,每年收成的七成,都给抢走。
如今这两个年迈的老者,既要背负着这“莫须有”的债务,还得养大两个孩子,他们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快要扛不住了。
村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儿,但…大家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敢去得罪秦家,谁也不敢去触官老爷的眉头。
张玉兰越听越是愤怒。
牙齿狠狠的咬住嘴唇。
她原本以为,关大哥无辜下狱就已经够冤枉了,可…可没想到,这…这朗朗乾坤,河东解良县竟宛若一处法外之地,竟是贼人为非作歹的地方。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这里就像是被盖上一层黑色的布,根本没人能看见…洛阳城距此太远了,天子的眼睛更是被蒙蔽住了。
“哇哇哇…”
突然,不满周岁的小孩子哇哇的哭出声来。
张玉兰连忙问道:“他娘不在了,那奶水怎么办?”
那朴实的老妇人无奈道:“村里有好心人资助了些羊奶,凑合着喝吧…再不济,还有一丁点米粥,也还能撑上几天。”
说着话,老妇人就将一些羊奶喂入小孩子的嘴里。
看着这小娃娃,老妇人终于露出一丝喜悦,像是苦难中的一丁丁慰藉,“你瞧,喝的多好。”
张玉兰感觉自己快要崩不住了,她下意识的从怀中又取出一袋钱币。
“这些留着,多给孩子买些吃的。”
“钱你拿回去吧,我们不要!”年迈的农夫却再度把钱袋交还给了张玉兰。“一年来都没人跟我们提起这事儿了,我跟老伴心里面憋得慌,你能来陪我们聊聊这事儿,也让我们心里舒坦一些,总好过漫漫长夜,睡不着觉。
张玉兰最后看了看孩子,“好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说到这儿,她不露声色的将钱袋藏进了床下。
与这一对老夫妇道别后,就快速上了马车。
坐上马车,张玉兰感觉心已经痛的麻木了,她原本以为龙虎山那边的百姓过的就够惨了。
哪曾想,比起那边的穷与未开化,这边老百姓惹上的这些无妄之灾,更惨。
马车在向前行进。
张玉兰牙齿紧紧的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
…
夜深,万籁俱寂,突然,一列列黑衣人的脚步声与刀刃的摩挲声响起。
火把照亮了幽深绵长的村落,文丑背着手走过来对领头的山贼说道:“动作快点儿,做完后,一把火烧了。”
亲兵嬉笑,“又不是头一回了,丑爷放心。”
说着,转身一挥手,一干贼人穿着胡人的衣袍、马靴如狼似虎的冲进村落内。
文丑站在村口,很快便听到村落中传来的哭喊、叫骂声。
这些贼子肆意的打砸掳掠,有的从屋内拖出女人,有的怀着钱粮步帛,村民们哀声四起,场面一片混乱。
甚至,已经有血从尸体中不断的延出。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人驰马急入,一鞭子撩翻了一名带头劫掠的“贼子”。
“你…你在干什么?都给我住手!”
来人正是秦宜禄,秦家的嫡长子。
他是见过文丑的,也知道父亲与文丑联合起来,做过的那些勾当。
可劫掠村民,这…这已经是许久没有做过的事儿了。
这让读过书的他根本无法接受。
秦宜禄满脸怒色的下马,“谁允许你们劫掠村子的?你们不知道,这些是解良县的百姓么?”
一名贼人认出了秦宜禄,小声道。
“秦公子,这是上面派的活儿,咱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秦宜禄冷笑。“我怎么没听说过,官府下达了这劫掠村子的命令?”他环视左右,冷冷道:“滚,还不给我滚!”
没有一个贼子离开,大家面面相觑,为难的看着秦宜禄。
得亏他是秦家的嫡长子,秦老爷与“丑爷”乃是深度合作,否则…“窃天坞”才不惯着他。
“哈哈哈…”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秦公子啊。”
秦宜禄扭头看到文丑,他也用敬称:“丑爷…”
“怎么,哪个不长眼睛的惹到了秦公子?”
文丑也算是给足了秦宜禄面子。
秦宜禄愤愤道:“丑爷,带着你的人离开吧,这些百姓早就没有油水了,又何苦为难他们呢?那些往来商贾,还不够劫的么?”
“呵呵?”文丑冷笑一声,“秦公子啊,你爹说你读书都读傻了,我起初还不信,今日一看,果然如此啊,哈哈!”
“丑爷…”
“别在这儿拦老子,这事儿回去问问你爹,你以为弟兄们晚上不睡觉,都想来这儿?就是你爹派我们来的,他可不是让咱们窃天坞劫掠这村子,而是…”文丑的眼眸中带着冷意。“而是要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啊…啊…
秦宜禄大惊。
文丑却是一挥手,当即吩咐这些贼子。“秦公子说了,这群穷鬼都没什么油水了,直接给老子放火,要是让老子知道,有谁私藏小娘皮,老子扒了他的皮!”
“是…”
“……”
秦宜禄还想劝。
可眼睁睁的看着大火蔓延,将整个村落烧毁,也包括那间屋子里的一对老迈的夫妇,还有那六、七岁的毛头丫头、不足满月的稚子。
有人担心,他们把一些不该说的说出去。
而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永远让他们闭嘴。
…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解良县斑驳的城楼上,张玉兰走过城门,打算再去给那一对农家夫妇送去些布绢。
刚出城门,就看到城门口围着大量的百姓,人声嘈杂,不禁凑过去去看。
只见一个老叟正在当中讲述。
“没了,全没了…整个李家村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一个都没跑出来,没了…全没了。”
李…
李家村?
张玉兰一怔。
那不就是…就是昨日她去拜访的那个村落么?那…那一对老夫妇,那七岁的女娃,那不满一周岁的孺子?
张玉兰的眼眸瞬间瞪大,几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老百姓们莫不胆战心惊的交头私语。
“听说是朝廷派了一个督邮过来,会不会是…秦家怕泄露了什么,于是就灭口?”
“秦家做的伤天害理的事儿还少么?”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悄悄的传来。“都不要说了,昨夜李家村能被烧成灰烬,咱们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也会被烧成灰烬。”
“那督邮…”
“都闭上嘴巴,对咱们都好!”
果然,这个“明事理”者一句话脱口…
整个城楼下陷入了沉寂,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
这时,一个文吏登上城门,居高临下的宣读着县长的文书。“昨夜,胡虏劫掠李家村,焚烬李家村,罪行滔天,为非作歹,为驱逐胡人,现征全县男丁组建‘灭胡营’,全县凡家中有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男丁者,一家出一人征召入营,违者斩首示众!各人所需军饷,由各家自行承担。”
张玉兰默默聆听。
一干百姓们默默聆听,这哪里是征召男丁,这分明是把男丁都集结起来,威胁家小,不许乱说,这是要阻塞言路。
张玉兰只觉得双腿一个踉跄。
“咳咳”…
她剧烈的咳出声来,肩膀处的伤口像是撕裂开了一般,疼的厉害。
她感觉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快要倒地。
却在这时,有两个男子扶住了她。
连带着,传出细微的轻响。
“圣女在上,我等‘鬼卒’奉大祭酒之命来接圣女,大祭酒已经在路上,就要赶到这解良县地境。”
“可…我还没有调查清楚,还有…还有昨夜的那把火。”
张玉兰无比哀婉的开口。
鬼卒沉吟了一下,还是张口道:“这是大祭酒的命令,圣女且放心,其它的调查,交给我们…如今,这解良城里危险,大祭酒担心圣女的安危,当先出城。”
听到是夫君的命令,张玉兰不再反对,她被搀扶着坐上了马车。
她已经痛苦的快要麻木了。
终于,她忍不住,还是捂着嘴哭了出来。
…
…
四月,已经入了夏,蝉鸣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