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讨论了很久各种来自江南复杂的人事、政务问题,张再弟想稍微放松一下,就说道:“大哥,我听说新军最近出了不少事。”
“是啊。不过我一直没工夫去管,南方的事情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现在只好先劳烦金求德了,以后我抽空去新军那里看看吧。”
“大哥放心吧,”与讨论江南事物时的严肃紧张不同,说到新军时张再弟语气轻快:“新军就是比长生军差得再多,也是天下无敌,对付农民更是绰绰有余了,金求德前些天不是为山东把老弟兄们都叫去痛骂了一顿吗,我想他们会好起来的。”
“是啊,把他们都骂哭了,一个个赌咒发誓要日夜操练。”镇东侯心不在焉地说道,此时他嘴上谈着新军,心里还在权衡着一些江南人事变动的利弊。无论是镇东侯还是张再弟,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新军只是长生军的一个仿制品:“你说的对,新军固然远远不能和长生军比,不过这世上也没有第二支长生军,没有什么军队能和新军争锋。”
……
“许将军!”
门外的卫兵客气地叫道:“军师派人来了,请您去赴宴。”
许平走出门外,对那个卫兵说道:“我不是朝廷的将军了。”
那个卫兵闻言微微一愣,点头微笑道:“许公子请。”
许平被领到闯军的大营前,门外的一个小头目立刻迎上来:“许将军快请,我家大王久候多时。”
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纠正他的说法,许平叹口气就快步走到营帐前,那个卫兵撩开帐门,里面的谈笑声立刻涌出门来,许平深吸一口气就迈步入内。
“许将军来了。”
随着背后的那个小头目一声高呼,帐篷里顿时鸦雀无声,十几个围坐在一张长桌旁的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门口的许平,几个还举在空中的酒杯都定在那里。许平见牛金星也在桌旁,他跳起身来笑着走到许平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带他走向桌子,对众人大声说道:“这是许平许兄弟,诸位已经都听说过了吧?”
默不作声的许平被牛金星推到桌边一个独眼大汉身边,牛金星笑着为许平介绍道:“许兄弟,见过大王吧。”
许平拱一拱手:“李将军。”
“许兄弟。”那个独眼人站起身呵呵笑着,热情地拉住许平的手,把他按在自己的身边,坐在牛金星原来的座位上,牛金星则走到远一些的另一个空位旁。等许平坐定后,李自成立刻招呼身边另一侧的人道:“曹兄弟,和许兄弟打个招呼吧。”
被李自成点名的是绰号“曹操”的罗汝才,他和许平交换一礼。随后李自成又招呼刘宗敏。
“许将军。”刘宗敏举起手边的杯子,向许平快速地致意,然后抿一口又把杯子放下。
“刘将军。”许平点头回礼。
李自成一个个地给许平介绍,有几个被点到的人举一下杯,有几个不举杯但打个招呼。
最后被点到的两个人坐在李自成对面,两个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正是刚投奔李自成而来的孙可望和李定国。
前者在脸上挤出笑容:“许将军好。”而后者只是点点头却闷不吭声。
转过一圈后,李自成见众人都默默无语,便笑道:“诸位弟兄,吃啊,吃啊,别愣着啊。”
众人纷纷起筷子开始吃饭。片刻的沉寂后,刘宗敏向孙可望敬酒,两人对饮一盏。罗汝才又向李定国敬酒,于是气氛渐渐地又热闹起来。
这次孙可望和李定国带着两万多人来投奔李自成,他们的军队中男丁超过一万三千人,其中五千多人是经历过战场拼杀的西营好汉。这两个人是今天洗尘宴的主角,闯营众将频繁地向他们敬酒,并问起这些年来的轶事。被问起这些的时候,李定国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在他嘴里,这些年的经历除去杀官兵就再没有其他的事情。
李定国和孙可望都是张献忠收养的孤儿。李定国是陕西榆林人,刚满二十八岁。崇祯三年,朝廷在受灾的陕西强征粮食入京,数以万计的百姓只得逃荒,李定国和全家人也在其中。走到半路时,李定国的祖父母、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十余口全部饿死。当时只有十岁的李定国也倒在路边,差点被其他饥民吃掉,幸好遇到起兵抗粮的张献忠。
张献忠在陕西一路开仓放粮,当时其他各路叛军大多只愿意招壮丁入军,只有他和李自成各自建立童子营,把沿途遇到的垂毙孤儿收容抚养,李定国因此得以存活。后来李定国加入张献忠的老营与官兵作战,成为张献忠手下四大将之一。张献忠是他的义父,连定国这个名字也是张献忠给他起的。
在李定国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是如何杀官吏的时候,孙可望偷眼向许平这里看了几眼,还两次试图把话岔开。但李定国却置若罔闻,声音反倒越来越洪亮,更引来一阵阵喝采声。李自成注意到身边的许平从始至终没有动过筷子,也没有喝过一杯酒,就高声咳嗽两下,起身举起酒杯大声道:“诸位兄弟,我们都来敬许兄弟一杯吧。”
听了李自成的招呼,其他人纷纷挤出笑脸向许平举杯。但许平却没有去摸酒杯,而是抬头看着李自成道:“李将军,这酒倒不着急喝,我最着急想知道的是,李将军到底会让我做什么?”
“自然是同心协力,不让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李自成飞快地回答。
“刚才我听牛军师的意思,似乎是想从我口中知道一些新军的虚实。”
许平的话音才落,李自成就连连点头:“确实如此,有劳许兄弟了。”
“但这是远远不够的。”许平摇头道:“若没有新军,李将军不需要我;若是遇到新军,以我所见,李将军的部下根本不堪一击,就是知道得再清楚也打不赢。”
桌上顿时就是一片不满之声,个别人已经站起来对许平开口怒骂。许平充耳不闻,他只是看着李自成道:“李将军,如果你不想被新军剿灭的话,就得给我兵权,让我去练兵,练一支能够对抗新军的部队,不然李将军你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更多的人对许平骂出口来,李自成挥手打断他们,对许平笑道:“这个来日方长,今天是为你们洗尘,我们可以明天再细谈。”
“如果李将军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这里根本用不到我。”许平没有给李自成留一点面子:“如果李将军不想兵败身亡,不想全军覆灭,那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怎么对付镇东侯的新军。”
刚才许平开始说话的时候,李定国就变得闷不作声,听到许平最后这句话后他突然从对面看过来,大声质问道:“许将军,我听说你在山东杀了几十万百姓,贪功擅自改变黄侯的军略,不做侦查轻敌冒进,最后自取其败,不知道是不是有这回事?”
孙可望急忙伸手去拉李定国。许平盯着李定国的眼睛,反问道:“我在京师的时候,听说张将军以屠城为乐,但凡有人抵抗,张将军必定大怒道:‘你们竟敢抵抗,血洗此城!’若是没人抵抗,张将军也必定大怒道:‘你们竟然连抵抗都不试着抵抗一下,血洗此城!’我还听说……”
李定国腾地站起身来,嗔目大吼道:“这都是你们官兵干的好事,杀戮百姓冒充军功首级,为什么赖到我们头上?”
“我还听说张将军以虐杀妇孺为乐,”许平仿佛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李定国的怒火,镇静自若地继续说:“京师里说西贼一旦抓到女子,就把她们的小脚剁下,堆成小山供张将军观赏,还把孩童……”
“你胡扯!”李定国用力一拍桌子,桌面上的酒具哗啦啦地翻倒一片:“我义父抚养数万孤儿长大,几百万饥民因为他才得以活命!”
虽然西营主力已经被明军击溃,但这次李定国和孙可望带着的部队中还有数千孤儿、老人,当年李定国、孙可望都是被西营童子营救下侥幸存活的饥儿,现在他们仍然秉承西营的传统,把路上遇到的老人和孤儿都收集起来善加抚养。就在刚才,李自成已经答应,或拨给西营粮食,或直接把这些人编入闯营的童子营和老人营加以抚养。
许平把李定国抛在一边不再理会,转头对李自成说道:“李将军,京师里说,你每到一处,就把百姓的房子烧光、粮食抢光,这样他们就不得不被你裹挟,再去抢其它地方的百姓。闯营就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房舍一空、人烟绝迹。你的手下大多是全家被你杀光、房屋被你烧光、粮食被你抢光的百姓,他们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只好与你一起去抢别人。”
李自成冷笑一声:“你信么?”
许平摇摇头,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假如闯营中人人与李自成有不共戴天之仇,那许平觉得他早该被自己的手下砍成肉酱,许平从来没听说过也绝不会相信一个人能驱赶着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和他有破家灭亲之仇的人一方:“李将军,如果你不能抵抗新军,那么总有一天闯营的妇孺会被官兵屠戮一空,河南的百姓会被饿毙一空,官兵所过之处生灵为之一空,而后人们听到的、记住的就是:是你——李自成屠杀了这些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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