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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州,澎峪县。
厚重乌云压在头顶,豆大的雨粒砸进黄泥地,碎木杂草与砂石混合成浑浊泥浆,从无数条山坳之间涌入珊岭河。
本就不大的河流,在雨势之下漫出了河道,沿河两岸泥水横流,把原本杂草丛生的道路淹没成了泥泞沼泽。
左凌泉身披蓑衣,牵着缰绳在泥地里缓慢前行,走向远处的县城;持在手中的油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摆,时明时暗,就如同河边摇摇欲坠的枯木般,随时都可能被滚滚泥流淹没。
姜怡坐在马背上,同样披着蓑衣,雨珠砸在斗笠上噼啪乱响,只能缩着脖子才能避免雨水渗入脖颈;团子也缩成了一个球,躲在斗笠下面。
离开临渊城,两人为了尽快为民除害,用了六天时间,赶到了泽州。
泽州地处大燕王朝东南,距离京城也就千余里,但地势不好雨水又太过充盈,一年之中半年都在下雨,百姓聚集地较少,修行宗门更是罕见;因为官府管制力量不足,反倒是行走的江湖人比较多。
过来就遇上连日阴雨,姜怡被淋得贴身小裤都湿透了,坐着十分难受,她顶着雨幕眺望远方,开口询问道:
“前面就是澎峪县了吧?”
左凌泉停下脚步,拿出舆图看了眼:
“再走两里多,应该就到了,这舆图不准,哪里难走标哪里。”
“舆图是兵家重器,能放在市面上卖的必然有偏差,能勉强找到地方就不错了。”
姜怡瞧见左凌泉浑身更凄惨,也有点心痛未婚夫:
“你累不累?要不上来坐着,我来牵马探路。”
左凌泉自然不累,五行亲水,在暴雨之中还挺舒服的,虽然满地泥浆有些难走,但他哪舍得让媳妇淌泥地牵马,摇头道:
“多谢公主殿下厚爱,公主千金之躯,岂能给驸马牵马。”
姜怡听见这恭维话语,轻轻“哼~”了声,眼神儿还是挺满意的,柔声道:
“我可不是厚爱你,都是修行中人,俗世身份该放下了,结伴出来降妖除魔,哪能让你一个人出力。”
左凌泉笑道:“公主要是想出力,待会到了县城,找个地方住下,给我搓澡捶背犒劳一下就行了。”
姜怡眉头一皱:“你想得美,你给我搓……不对,你想都别想,咱们一会开两间房子,我和团子睡。”
“叽~”
“出门在外的不安全,这几天都在赶路,我有点累,睡熟了疏忽大意怎么办?”
“那你不睡就是了,在外面守夜,你灵谷的修为,不睡觉又不会累死。”
“地主家的驴子都不敢这么使唤,公主就不怕把我惹毛了,待会……”
姜怡还真有点怕,不过嘴还是硬:
“待会怎样?”
“呵呵……”
“你笑什么?有本事把话说明白,我现在就告诉小姨……”
……
两个人就这么随意瞎扯,往前又走了两三里,来到了澎峪县的老城墙之外。
澎峪县距离郡城有百余里,偏远小县,房舍不过千户,住的都是当地人,只有些许江湖人会经由此处,前往郡城。
左凌泉接下的差事,便是澎峪县的衙门上报,事情发生在县城北侧的大黄岭一带,未曾进入县城打听,也不知具体细节。
三更半夜,暴雨倾盆。
左凌泉牵着马在城门外停下,跺了跺脚,甩去靴子上的泥巴,看向城门。
县城的城门洞里,城门破了个大窟窿,从痕迹来看已近有些年头,前后也看不到守门兵役。
黑黢黢的县城里,暴雨声遮掩了所有声息,街面上积蓄了雨水,远处的县城中心,有几道从窗户里照出来的幽暗光束,瞧不见半个活人。
“这地方,怎么鬼气森森的?”
姜怡翻身下马,抖了抖黏糊糊的裙子后,表情认真了些,从左凌泉手上接过黄皮纸灯笼,凑到破烂城门前。
城门的木板满是扭曲纹路,还有一大片乌红痕迹,以及几道黄纸符。
黄纸符用浆糊沾上,并未沾牢,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摆,发出‘哗哗哗~’的响声,让夜雨之下的县城更多了几分诡异。
左凌泉表情凝重,左右看了看,开口道:
“这地方阴气好重。”
“你感觉的到阴气?”
“感觉不到,但是脊背发凉。”
姜怡其实也觉得心悸,她提着黄皮灯笼,凑到城门跟前,用沾水的手指,在乌黑痕迹上涂抹,然后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左凌泉见状叮嘱道:
“当心有毒。”
“不用你提醒,你老实注意周边。”
姜怡仔细闻了下——乌黑痕迹带着一股腥臭。她皱起眉来:
“是血迹,不是人血。”
左凌泉站在跟前,手按剑柄扫视城门外乌漆麻黑的灌木林,询问道:
“兽血?”
“不是凶兽的血,闻起来像是狗血、鸡血之类的。”
姜怡以前执掌大丹的缉捕司,对凶兽、民间鬼怪的案子接触不少,对这些方面的了解,还真比自幼不敬鬼神的左凌泉多,她解释道:
“民间百姓驱邪,都喜欢用这些玩意,在门上贴黄符也是驱邪的常用手段,这地方恐怕闹过鬼。”
左凌泉听闻此言,拿出案卷看了看:
“卷宗上面写的是‘似有凶兽作乱’,没提到闹鬼的事情。”
“偏远县城的百姓,哪里分得清凶兽鬼怪,以前白鹿江里闹凶兽,把人往水里拖,就被百姓误认为成了水鬼;我们来调查解决问题,要是卷宗上都写全了,还要我们过来作甚?”
“倒也是。”
左凌泉收起卷宗,牵着马和姜怡一起穿过城门上的破洞,来到黑黢黢的小县城里。
夜间雨势很大,凹凸不平的街面上全是积水。
姜怡提着灯笼坐在前面,行走间左右打量;左凌泉从马侧抽出了油纸伞,遮在两人的头顶,侧耳倾听周边的细微动静。
嘀嘀哒哒——
冰冷雨珠砸在伞面上,顺着伞骨滑下,又被街上的横风,黏在了蓑衣之上。
小镇上看不到人影,气氛确实有点阴森,团子都不敢叫了,只是缩在姜怡脖子跟前,小心望着。
姜怡往前走了一截,并未发现异样,正想说话,却见身边的左凌泉竖起手指,示意禁声。
她屏息凝气,侧耳倾听,噼里啪啦的雨幕之间,隐隐传来:
“呜呜……呜呜……”
好像是女人低声哀泣的声音。
左凌泉顿住脚步,轻声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不白天再过来?”
姜怡把心底情绪隐藏得很好,表情平静,犹豫了下: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们就是来降妖除魔的,嗯……前面铺子有灯火,先过去看看吧。”
左凌泉倒是不怕,只是觉得气氛有点古怪,他见姜怡不害怕,便拉着姜怡的手快步往前行走。
只是两人刚沿着街道,走出不过十余丈,街畔乌漆麻黑的房舍屋檐下,就传来了‘踏踏踏——’的细微脚步声。
两人同时顿住脚步,姜怡抬起黄皮灯笼查看——街边的一栋房子门没有关,里面是乱七八糟的杂物。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抬起两只满是褶子的手,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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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老妪年纪太大,花白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眼睛呈灰白之色,蜡黄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犹如晒干的人皮,嘴里牙齿掉完,张嘴只能发出跑风的呜咽声。
彼此距离不是很远。
姜怡抬起灯笼就瞧见这一幕,被惊得往后退出半步,佩剑也出鞘了两寸。
呛啷——
不过,剑还没拔出来,就被旁边的左凌泉按住了。
左凌泉听出老妪有气息,也瞧见了老妪脸上的一抹焦急,不像是妖魔鬼怪;他压着姜怡的手,往回退出两步,朗声开口道:
“老婆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呜呜……”
老妪在雨地里颤颤巍巍行走,张嘴呜咽,却听不清说什么,一直往前走。
姜怡眉头紧蹙,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和左凌泉往回退。
好在,远处亮着灯火的一间铺子里,听见声响,走出了一个店小二,遥遥瞧了眼这边一眼后,连忙开口道:
“李大娘,你认错人了,那不是你儿子。”
两人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左凌泉上前扶住了老妪。
店小二看起来还是个热心肠,撑开伞跑了过来,帮忙扶着老妪走回屋里,同时解释道:
“李大娘的儿子以前在山里走丢了,从那之后脑子就不清醒,听见声响就往出跑,吓到过不少走夜路的人。”
左凌泉确实被吓了一跳,瞧见老妪浑浑噩噩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家里没其他人?”
“就一个儿子,以前很孝顺,为了给老娘治眼睛媳妇都没娶,这人一没就只剩李大娘一个了,唉……”
店小二把老妪扶回屋里,把门帮忙关上,又道:
“两位看起来面生,好像是第一次来县城,晚上雨大,要是找地儿落脚的话,可以去前面铺子,还有间客房。”
两人本就准备找地方落脚,当下和小二一起走向客栈,姜怡询问到:
“我们刚从京城过来,瞧见城门上泼着血,还贴有符纸,可是城里出了什么脏东西?”
小二瞧见姜怡带着剑,后面还跟着个牵马的保镖,以为是江湖世家出来的女侠,开口道:
“女侠倒是好眼力。最近城里是有点传闻,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砍柴的,在大黄岭那边撞鬼了,近些年又有些乡亲走丢,所以到了晚上没人敢出门;城门上的黑狗血,是前面狗肉铺子的伙计泼的,也没啥卵用……”
姜怡轻轻点头,又问道:
“走丢的人很多吗?”
“进山里砍柴挖药,难免遇上老虎豹子蛇,人丢了是常事儿,每年都会失踪几个;也不光是县城,郡城还有其他地方,也有人走丢……”
姜怡对这个倒是不意外,大丹官府每年也会报上来很多失踪的案件,要是哪年一个县没少人,才是真的稀奇事。
她琢磨了下,凑到左凌泉跟前,小声道:
“我估计是此地的衙门,为了结案方便,把所有找不到的失踪百姓,汇总在一起,瞎编了个理由给报上去了;凶兽作乱,百姓不可能是这般反应。”
“来都来了,先把事情查清楚再做定论,若只是意外走丢,没有凶兽作乱,也是好事。”
姜怡缓缓点头,不再多言,和左凌泉一起进入了县城里的小客栈。
街上鬼影都没有,客栈里面人倒是挺多。
左凌泉进入大门一眼扫去,便发现客栈大堂里面六张桌子都坐了人,全是江湖装束,穿着也不算寒酸,看派头就只是江湖上的大堂口出身,好像还互相认识,其中一个锦衣佩剑的中年男子,正和一个武服老者朗声说着话:
“……宋老在泽州江湖德高望重,派个晚辈过来即可,何必亲自过来?”
武服老者年纪颇大,但四肢匀称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走外家路数的好手,对此笑道:
“拳怕少壮,碧潭山庄如今势大,老夫十年前还能压住,现在是没法子了;江湖就是如此,端着辈分没本事,迟早把脸丢干净,还不如利落让位给后辈……”
“宋老这话太谦虚了……”
……
左凌泉听见这些言语,眼角露出几分笑意,并没有打扰,直接和小二走向了楼上的客房。
姜怡走在左凌泉跟前,发现左凌泉表情的变化,询问道:
“你笑什么?那些人也是修行中人?”
左凌泉摇了摇头:“寻常江湖人罢了。我未跻身修行一道前,在南方四郡可是江湖上的第一剑侠,出身豪门,剑术无双,人送雅号‘七公子’;像是下面那种江湖人集会,我从来都是坐头把交椅。”
姜怡知道左凌泉在俗世江湖很厉害,被迫进京成为驸马人选,就是因为左凌泉在南方四郡到处浪,‘色艺双绝’的名声搞得人尽皆知,左家藏都藏不住,才把他送进了京城。
对于左凌泉的自卖自夸,姜怡也没有否认,只是道:
“是吗?当时怕是有不少侠女亲近你吧?以你的脾气,祸害了多少呀?”
左凌泉眼神无奈,抬手在姜小醋坛子的脸蛋儿上捏了下:
“我自幼爱武成痴,混江湖只是为了找人打架磨砺自身,对女人不感兴趣。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南方四郡谁不知道我‘不近女色’?”
姜怡倒也没有不信的意思,用胳臂肘还了左凌泉一下,然后看向走在前面带路的小二:
“小二,下面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
店小二拿着钥匙,打开一间厢房的门:
“郡城那边有个江湖世家,在泽州坐头把交椅,最近庄主过寿,那些人都过去赴宴;我看两位客官也是江湖人打扮,不是去那儿的?”
“路过此处,随意打听下罢了。”
姜怡待房门打开,正想进入其中,发现小二准备下楼,觉得不对,开口道:
“只有一间房?”
店小二脚步一顿,回头道:
“大厅人都坐满了,确实没其他屋子,女侠若是不和同住一起,可以让他来大堂打个地铺凑合一晚。”
姜怡话语一噎——她哪里好意思让左凌泉去睡大堂,而且左凌泉跑了,她一个人多害怕;可她也不能当着小二说‘算了,我和他睡一起吧’。
左凌泉暗暗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很熟练地丢给店小二:
“我们自己安排吧,小二哥帮忙烧一锅热水。”
“哎哟~公子给多了。”
“赏你的。”
“谢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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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后。
客栈房间里,雨打窗沿噼啪作响,让屋里里更显幽静,仅能听见‘哗啦——’的拨水声。
宽松裙装和连体的银鳞软甲搭在屏风上,团子也蹲在上面,按照姜怡的叮嘱,认真盯着门口。
姜怡坐在雾气腾腾的木桶里,用手揉着白皙如玉的肌肤,动作很小,仔细听着走道里的动静,不时还小声问道:
“团子,他没进来吧?”
“叽。”
团子摇头如拨浪鼓。
姜怡暗暗松了口气,继续清洗。
可好久没听到左凌泉的声音,又怕左凌泉出事儿,姜怡忍不住又开口道:
“左凌泉?”
吱呀——
门当即打开了,随叫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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