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定己骂骂咧咧地将她一路扶进酣奭居。
几个刚执完勤的兄弟正在打牌,见他进来,七手八脚地撕掉脸上的纸条问好。
“还偷懒!快去给我兄弟打碗水来!”
他手一松,姜博喻便趴倒在桌面上。
先前的伤处刚结起一层薄薄的血痂,稍一擦过桌面,伤口便被撕扯开来,一个劲地往外冒血。
除此之外,浑身上下粗数也有几十条石子儿留下的划痕,礼袍都破得几乎不能看。
是很疼。
可她太累了。
要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被人拆穿,她真想眼睛一闭,索性就在这儿睡过去。
“茶来了!茶来了!诶王耀端你让让!”
“那么大的地儿你非往我这儿走?”
“你自个儿瞅瞅你这凳子,整条儿都支棱出来了!”
“还不是你要打牌?”
路定己拍桌骂道:“小兔崽子,吵什么吵!快点,水拿来!”
姜博喻有点想笑,扯到伤口,又疼得沁出两滴泪来:“学仁的嗓门儿可比哥几个大多了。”
“还是姜大人明事理。”送水的小年轻嘿嘿一笑,放下茶盅,得意地转了一圈,“姜大人难得来一次,下官这就请您尝尝功夫茶!”
“滚!”
路定己大喝一声,抬脚作势要踹,留足了给那猴精躲开的时间:“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转悠了。”
“路哥——”
“去去去!”路定己甩出钱袋,“实在闲得无聊,就叫掌柜的再给你们炒两个菜吃。”
“谢谢路哥!”
“一帮泼猴儿。”路定己摆摆手,亲自替她斟了茶。
顾不得管身上的伤口,姜博喻虚按住他的手,夺来茶盅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熨平纠结在一起的喉管与肺腑,裹着那颗狂跳的心缓缓落回腹中。
她这才倒吸一口气,疼痛火苗似的蜇伤了她的神经,细细密密地从四肢百骸围拢而来,几乎要剿灭她最后的理智。
姜博喻撑在桌面上无声粗喘,身体绷紧如弓,冷风钻进伤口都被烧灼得滚烫。
里衣早就汗透了,刚干了没多久,冷汗一发,又湿漉漉地紧贴上来,蹭得伤口沾盐般疼。
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和易?”路定己不晓得哪里能下手,犹豫半天,拍了拍她面前的桌子,“和易,我去请个医师罢?”
“万万不可!”她咬牙忍住体内翻腾的疼意,擦了额上冷汗,淡笑着和他道谢,“算上朝露,半日就麻烦了学仁两回。”
路定己拍桌而起:“和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声音大了些,后厨又钻出几个脑袋,叠在一起看热闹。
姜博喻一声轻叹,掏了半天,才摸出几两银钱:
“钱袋八成是路上跑丢了,学仁莫要见怪。”
“你这是干嘛!”路定己更气,“你若还当我是兄弟,就把这东西拿回去!我家十几口子,多嫂夫人一双碗筷又算不得什么,你怎还较上真了?”
姜博喻苦笑。
——她怎么能不较真呢?
越是深重情谊,越得加倍珍惜。何况现在情况特殊,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好友都能铤而走险和她撕破脸面,如若再把好朋友的情分预支完了,日后有难,只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和易!”路定己强硬地把碎银往回推,“咱俩多少年的交情,犯得着跟我见外?”
姜博喻指了指那一串小脑瓜,摇头解释:“刚才那顿我来请罢。”
“好你个——”
路定己脏话说到一半,憋气地卡了壳,重重地向旁边地上啐了一口,抓过银两草草揣进袖中:“下不为例。”说罢,又叫人送一壶水来。
“刚喝饱,用不上、用不上。”姜博喻顿了顿,只觉腹中空空,陪着笑说,“路哥还有啥吃的不?给我掰点。”
“好小子,”路定己眉毛一竖,“我都不问你发生何事,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地伺候,你还挑上了!
“只有茶!”
他劈手抢来茶盅,恶声恶气地对那串叠在一起的脑袋吩咐:“愣瓜,在这儿呆站着作甚?没听见姜国公喊饿?快去切两盘肉来!”
“那钱可就不够了。”姜博喻挑眉,又往身上一通乱摸,好一会儿才遗憾地摇摇头,“钱袋应是真跑丢了。”
“去去去。”
路定己推她一把,叫她收了手,把茶杯跺在桌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续续流水声里,姜博喻再次跑了神。
方才的事儿,傻子都知道曹显有鬼,只是没有实在的证据。
如果她猜得不错,曹显多半是想借刀杀人,特意将她带到中平街后,由刺客赶她向长宁街跑,最后被卫家的伏兵射成筛子。
不过……这是符采的意思吗?
路定己说他三刻前起驾,往前推算,也就稍晚于曹显离宫。
若曹显真是皇帝派来的……
姜博喻一个激灵,寒意从尾椎一路窜到天灵盖,留下一串酥麻的后怕。
是也。
符采有野心有胆量,德高望重的世家族长都敢轻易斩首,更别提她这个名誉糟得一塌糊涂的“狗官”了。
更何况她手握实权,虽然不多,但还在皇帝能收拾的范围之内。又有先帝赐下的勤王杖,不得不叫人忌惮。
姜博喻想起他问自己“可会生气”时清白无辜的嘴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沾了灰土的勤王杖也被她恶狠狠地搓了又搓。
“路……”前来禀事的旅下士叫她眼神吓着,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不敢走到近前,“路……路司马,圣驾快到青龙门了,孙大人叫你们歇好了速速回岗。”
快到了?
姜博喻顾不上酸胀的腿肚,蹭的一下从条凳上弹起。
——你吗,爷这就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