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着身子凑来,竖起食指比成椅子轻声问:“和易,你同我透个底,这到底是不是……”
“哎!”
路定己指着前头说书的大叫一声,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
循声望去,一个身穿藏蓝衣袍的青年正缩头缩脑弯腰驼背,刚从椅子上滑下来。
“嘶,这厮看着倒眼熟。”
他“呸呸”两声撸起袖管,大步流星走上前去,蛮扯开说书先生的手,似是被惊他到,沉默片刻,方摇头低叫了一声“怪哉”。
“看看去。”姜博喻暂且压下疑惑,敲敲桌沿,率先走到了路定己身边。
“你放手!”
那青年本在挣扎,见她来了,连连冷笑:“我道舆司马怎会在此处,原是主人家今日得了兴致,跑到华实江旁遛狗。”
“放你娘的狗屁!”路定己上前就是一拳,兴许是气得极了,方言土话连串地往外冒。要不是徐锐及时环抱住他的腰,青年非得再吃两拳不可。
只这一拳下去,他眼眶就整个儿青黑起来。
这人姜博喻本就不熟,遭了这么下打,更难辨认形容。
她凝神想了半天也记不起这人姓甚名谁,干脆转去问路定己:
“学仁,这位是?”
路定己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听她问话,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这不就是卫复家的小狗崽子。”
姜博喻得了提示,这才勉强将青年和卫复庶出的幼子联系起来:“卫肄?”
青年鼻腔里挤出重重冷哼:“姜博喻,你现在得意了?”
她不明所以:“卫小郎君此言何意?”
卫肄腾地一下站起,比她高上大半截,面色铁青,看起来好不吓人:“不是你这贼子暗动手脚,我父兄会惨死开明殿前?!”
姜博喻更想不通:
“卫复那老东西作威作福惯了,单是贪墨赈灾钱款一条,论罪本就当诛九族。你大哥御前失仪,亦当斩首,有何不妥?”
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呸!”
卫肄抖着手直指她鼻子,接连啐了四五口:
“是你——你逼先皇立储!是你、啊——”
徐锐一卸下力道,路定己立马扑将上去,抢到近前,抡圆胳膊就是“砰砰”两拳。
一口血比咒骂先喷出口,卫肄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紧盯着徐锐仍在半空虚虚环抱的手,矛头又指向姜博喻:
“你这贼子,敢当众纵凶伤人,眼中可有半点王法?!想来也是,天家正统都被你们这帮贼子——”
“卫肄!”
姜博喻出声喝止。
人高马大的青年立时腿肚子一颤,软倒在桌前,手肘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直:“姜……”
“卫肄,本官方才念及你刚经丧考之痛,又与令尊曾有同事之谊,不曾苛责。”她皱起眉,抖开袖袍,握紧勤王杖,“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藐视大宁律法,践踏天家威仪。本官执掌邦禁,又有先帝诏谕在身,今日若因你是名门之后便轻松放过,他日又如何替陛下、替天下百姓求得世间公义!”
她手中的勤王杖虽然名头是杖,但形状更像一柄精巧小锤。通共不过长两拃有余,上首请能工巧匠熔刻了只栩栩如生的狴犴,杖身密密麻麻雕着十二兽神,意在替符宁肃祸驱鬼。
——这还是她拿到后,第一次把勤王杖取出来。
小小一个卫家庶子都敢当众大放厥词,大宁世家究竟已经猖狂到了什么地步!左右卫复父子已死,卫家式微是大势所趋,不如及早剿尽余孽,以免再生祸端。
察觉到她身上隐隐的杀意,卫肄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却仍在虚张声势:
“姜、姜博喻……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你若是单凭个人喜恶将我打杀了,今日在店百姓都会替我鸣冤……”
词挑得硬气,可惜抖得字都不在调上。姜博喻搓搓耳朵,几乎怀疑他说的是英语:
“刑不上大夫,是为全其体面。卫小公子这是自知言行失当,自请死罪?”
“你、你……”
他不过是个靠家族背景混进朝拿空饷的废物,哪里说得过姜博喻。
支吾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姜博喻耐心耗尽,勤王杖一挥,带着风声破空落下,停在卫肄额前。
这东西看着小,分量却一点儿也不轻,她差点收不住势,当真把人给打死了。
连她都紧张,更别提卫肄。
小公子两股战战,胳膊一松,软趴趴地跌坐在地上,口中反复呢喃:“你会后悔的……姜博喻,你会后悔的……”
她会后悔什么?
要说人命,从她出任大司寇起,沾染过的人命没有几千也有上百。硬要论说起来,如今朝堂中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趴在百姓身上饮血吃肉长大的?
他们尚不心虚,她行得正坐得端,又有必要后悔什么?
姜博喻垂下眼,淡淡地看着他:
“卫肄,你多少也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物。”她从路定己那儿讨来匕首,掷到他脚边,“自裁吧。”
青年背靠桌腿,强撑着坐直,眼中滑过一丝狠色:
“姜博喻,卫家当日风光无两,如今一朝落难。世家大族尚且如此,你一个专替狗皇帝干脏活的奸臣走狗——又能得意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