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过年期间还在营业的餐厅并不好找,但在唐人街,无论何时,都有在开门营业的酒楼馆子。 一家名叫“蔡记”的中式酒楼人满为患,其实过春节的时候这边会更热闹一些,会举行各种舞龙舞狮的传统活动,场面热闹非凡。不过在外国人眼中反正都是过年,不管是一月一还是每年都在改变日期的中国年,这里总少不了吃饭玩乐的活动。 酒楼三楼包间,白闻玉撑着下巴,看着楼下游人如织的街道,开着玩笑道: “其实在唐人街过年的氛围,反而要比国内好一些,可能也是思乡的情绪作祟,在国内平时司空见惯了的东西,到了海外,产生了距离,反倒更加珍视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曹艾青开口问道: “白姐,你这次回去,以后重心都会放在国内了吗?” 白闻玉的事业在欧洲耕耘多年,艺术品交易的市场环境在国内也远不及欧洲这么庞大,两三年的时间不短,所以这个决定让熟悉白闻玉的姑娘看来,多少是有点突然。 “一半一半吧,前一阵天然他爸打电话给我,说天然在影视行业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问我有没有兴趣回去给儿子帮个忙,我考虑了很久,最后答应了这件事。” “具体是做什么呀?” 曹艾青一点都不怀疑白闻玉的个人能力,只是她原本从事的行业跟贺天然现在在做的事情相差巨大,姑娘难免有几分好奇。 门外的侍者敲了敲门,一桌好菜陆续上齐,热气腾腾。 白闻玉将一双筷子递给曹艾青,反问道: “艾青,你知道英国的当代艺术与市场为什么那么繁荣吗?” 女孩思索了一番,“因为……十八世纪英国政府大力推广与赞助了艺术运动?” 白闻玉点点头,但还是补充道: “这只是其中一环,是环境,而非市场,造就艺术市场繁荣的,是同一时期苏富比与佳士得等现代拍卖行业的诞生,如今的艺术品高高在上,缺不了下头真金白银的堆砌,艺术这种东西的好与不好,不是所有人都能分清楚,所以它的价值,就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来定义,甚至……来包装,来背书。 换而言之,人也是一样的,一个人的潜力如何,价值几许,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跟艺术品差不多,不同的只是把‘拍卖场’换了一个更人性化的词,天然不是收购了一家经纪公司吗?他爸给我看过财务报表,他们旗下真正能创收的艺人还很少,我想我应该能帮到他点什么。” 尽管女孩知道对方说的这些都是很现实的真相,但不知怎地,白闻玉的一席比喻还是让曹艾青有了一种……别扭的感觉。 她低头夹起一块咕咾肉中的菠萝,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掩饰着自己的神情。 对面的女人没有动筷,而是凝望着女孩,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徐徐道: “给一个人贴上价码确实很奇怪,对吧?这个时代就连广告都在告诉你要追求独立和自由,你有多么地与众不同,不要物化自己。但是物质才能决定生存,每个人在标榜自己特立独行的同时,又暗地里拼了命提升自己的价值,哪个打工人不想拿一份高薪?哪个艺术家又想死了之后才成名? 那些被包装成‘自由’与‘格调’的东西,无一不充斥着金钱的味道,因为这是一个功绩社会,大家每天都在鞭策自己,压迫自己,在这种行为的背后,是我们很难从感情关系上获得满足感和安全感,于是打着幌子,宣告着自己渴求从独立的精神之上寻找一种寄托,可本质上,却是在金钱地位上实现一个认知中更可能被喜欢、被关注、被恋慕的自我。 所以,在这样的大环境笼罩之下,我们一直追求的东西被拆穿了之后,往往就很难接受。 这是城市现代化所带来的弊病,也是我们生活在当下社会里,不得不去面对的一个主题,身处在时代洪流中的你我,不过是被裹挟着向前的沧海一粟。 孩子,你不是那种宁愿活在蒙昧里的人,有些事情早点明白,不见得是坏事。” 两个女人相视无言,曹艾青闻言思索着这番对自己价值观颇有冲击力的论调,片刻之后,她忽然说道: “白姐……我一向很敬重您为人处世的风格,对于人生的态度,自从认识您之后,我一直把您当成我的榜样,但听您刚才的话,我产生了几个疑惑想要请教。” “你问。” “你觉得对于我们女人而言,爱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 “都不重要。” 对这个问题,白闻玉的回答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不过为了教导后辈,她还是补充道: “当然,这只是我这个年纪的回答,其实我们大多数的选择都是因时而异,我年轻的时候觉得爱情比天大,后来离婚之后觉得自我的成功才是把握人生的关键,但现在你问我这个,我只能回答都无关紧要了。 不过艾青,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是否就已经开始权衡起了利弊呢?毕竟选择一件东西,往往就意味着放弃另一个。” 对面像被这个反问给问楞住了,白闻玉笑了笑: “孩子,你不必对此介怀,我不会因为自己是天然的母亲,就跟你强调爱情的重要性,我跟天然他爸的结局你多少也知道一些,所以作为一个过来人,让你去相信爱情这种话我是说不出口的。” 曹艾青对是否在权衡利弊的问题避而不谈,而是追问了一句: “那亲情呢,白姐?或者说,你怎么看待天然?” “……” 白闻玉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种难言的迟疑。 其实,答案也并不难猜…… 结合方才白闻玉对人性跟社会的那番见解,曹艾青大胆作了一个比喻道: “我能否……把天然比作是您送给我的那幅作品?” “……怎么说?” 白闻玉眉头一挑,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双眼直视对面那个蕙质兰心的通透姑娘,只听对方继续道: “他固然是对您有着非凡的意义,是那种可以摆在最显眼位置的珍贵之物,但这也只是一时的,因为在那个位置上,还有更多比他更合适的东西,比如您与贺叔叔的爱情,比如您的自由,这些想必在当时,都比……贺天然这个‘作品’要来得重要,所以权衡利弊之下……白姐你就作出了当初的选择,选择成全自己,放弃掉贺天然。” “……” 雅座之中,寂静无声。 楼下的唐人街放起了鞭炮,元旦的游行活动已经开始,那些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传到这间包房里,飘荡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天然……比我送你的那幅画,还是要重要一些的。” 此刻的不置可否,像是一种变相的承认,年长的女人再次从包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只是这次,动作里少了几分的优雅,多了一些无奈。 她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的人群,平静道: “艾青,我跟天然他爸爸这一代人,出生在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我们的父母给了我们物质上的富足,时代提倡着我们要勇敢创造自己的价值,这对当时还年轻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一句金科玉律…… 对了,艾青你上学的时候,你们老师有没有说过一句类似于‘你们生在最好的时代’这种话?” 曹艾青轻轻点点头,白闻玉感慨道: “当初我们老师也说过,而且,我一直都信以为真。 没有战争与饥荒,生活在富足安定的和平社会,当苦难与奉献的精神成为一种文字,人们不再向外求,开始向内取,对待世界的看法与面临的问题注定会发生变化。 我母亲二十几岁生我的时候,她已经是可以顶住半边天的一个女人了;而我二十几岁生天然的时候,我还幼稚地认为自己是个孩子……” 说到这里,白闻玉自嘲一般地笑着。 “我母亲那个年代,她会为了家庭牺牲很多很多,在我看来,这种牺牲完全就是天方夜谭,怎么可能会有一个精明能干,未来大有可为的女性,受到一个孩子的约束,宁愿困在一个随时可能坍塌的‘家庭’环境里,坚持二十几年呢? 我无法去定义这样的‘牺牲’究竟是愚蠢还是仁慈,但如果没有这种‘牺牲’,我也不会是现在的白闻玉。 无私的奉献、厚重的慈爱、温暖的陪伴,印象中,好像这样的人才能称之为‘父母’,可当这样的身份降临在我们这代人身上时…… 说是自私也好,说是残忍也罢,起码对我来说,我不会重蹈上一代人的覆辙,时代让我们更加关注于自身,同时,也让我失去了这样的觉悟,做不出这样的牺牲,这是我的选择。” 如今,离白闻玉口中他们“这代人”的时间又汹涌地前进了二十年,物质生活更丰富了,面临的选择也更多了,可人们的精神状态,真的可以匹配当今的社会环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