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回。</p>
潭边夜色如水，颖颖撩人。</p>
一群猴儿蹲坐石上，面向一方。</p>
方才追猴群追逐撵打的女子脸色实不好看，但她仍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为这群猴子讲道理。</p>
王鲤撤下法术现出猴形，坐在一旁微笑静观，想到方才的对话，他仍然觉得有些好笑。</p>
“你觉得这群猴儿聪明吗？”他问。</p>
女子斟酌一下，点头：“还算聪慧，似乎听得懂人言，但太过暴躁，本能强压了理智，不足与人相比。”</p>
王鲤：“聪慧便好，听得懂人言更佳。花果山上多勐兽，却以猴群为尊，若听之任之，将来难免招惹灾殃，既如此，我便留在此处，教导他们知礼懂礼就是了。”</p>
女子微愣，便是摇头：“猴性难巡，就算今日教了，明日无人看管，也恐故态复萌。”</p>
“那边从教导中选出最佳之猴，命之为猴王。”</p>
“不可！”女子不假思索地反驳。</p>
王鲤终于蹙眉，生气地呵斥：“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你倒要如何？”</p>
女子似乎吓了一跳。</p>
王鲤接着说：“你被猴群追逐，是你先闯入了猴群的领地，譬如凡间，有人不问不管地冲入你的闺房，你又该作何想？怎样应对？猴群固然势大，却总守在这片地方，瓜果水源皆已齐全，生活无忧，族群繁衍无碍。不似凡人国度，讲究什么开疆拓土，所以外犯之说全然荒唐，时常被人入侵打扰才是真。我已救了你的性命，更接纳你的说法和建议，可你却不依不饶，是何居心？！”</p>
如此申饬，女子暗暗咬牙，眼底生愤，面上却又垂泪啜泣：“凡女万无此意，只是猴群过往多随性，恐怕难以教导约束。”</p>
“难，便不做了吗？”</p>
“这……”</p>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王鲤道了一句，忽然眼眸一亮，转而问道：“你父亲已在山中亡故，家中可还有亲人？”</p>
女子不明所以，但答桉只有一个，她毕竟不能给自己编排出一堆家人来。</p>
“小女自幼与父相依为命，如今……亦是孑然一人了。”</p>
王鲤含笑打量着她：“那你可愿换个住处？”</p>
“仙长何意？”</p>
王鲤笑意更甚，指向猴群：“他们只知本能行事，不识道理，不明天数。若有人教导，必能改善。我看你这女子虽是凡人，却是个懂礼识数的，不如留下来做一回先生，如何？”</p>
“这怎么可能？！”女子惊呼。</p>
王鲤笑容一收，冷脸道：“怎么不可能？”</p>
“这……”</p>
“你若不愿，我便送你出去，正好我也该走了。猴群如何，我也不是必须要关心，一切便听天由命吧。”</p>
“我教！”</p>
面对套路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反套路。</p>
反套路的前提是，你要对别人拿来套路你的东西表现得毫不关心，不论真假。</p>
同时，还要让对方看到能够继续套路你的可能。</p>
王鲤撤下伪装，变成石猴，便是给女子一个希望，当然，装作凡女的这位还是适时地表现出震惊。</p>
恐怕此时正在教导一群猴子的女人心里想的就是将来指定石猴作为猴王吧？这样一来她的目的也确实达成了。</p>
随后，花果山的日子变得安稳起来，虽然偶尔有一些起伏，可总体平静祥和。</p>
猴群们也许没有“礼”的传承，但它们对女子教的东西也很感兴趣，而且王鲤总觉得女人暗中使了手段，不然这群猴子不可能这样从头到尾始终乖乖听话。</p>
王鲤给女人搭了一座木屋用以栖身，每日食物与水按时送到，待遇快和猴王差不多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所以他不可能和猴群一样每天跟着女子上课。</p>
每日，他象征性地听个开头，便又去游山搜寻材料。</p>
花果山中，可称宝物的东西有很多，尤其是肉眼看不到的地下，深埋着许多灵材。</p>
王鲤不止挖到了各种灵铁，还寻到了许多药材，只是他不通炼丹之术，所以只能先将它们收集起来，以后作为礼物送人也不错，毕竟他没有多少以后了，这些东西也带不回去。</p>
只不过，那女人总是让它去上课。</p>
“石猴，你今天没来？”</p>
“我去寻宝了。”</p>
“今天又没来？”</p>
“寻宝。”</p>
“今天呢？”</p>
“别问，问就是寻宝！”</p>
“花果山上真有那么多宝贝？”</p>
“当然，数之不尽，用之不竭。”</p>
“你……你再不来，我不上了！”</p>
“好吧。”</p>
于是，王鲤这天多听了半刻钟，然后又悄悄地走了。</p>
数月时光悄然而逝。</p>
王鲤站在山巅，脚下便是曾经仙石伫立之处。</p>
他的修为进展极快，来到了炼虚合道之境，差一步便能渡劫成仙。</p>
现在他对猴子已经不是简单的羡慕或者嫉妒，而是完全放任不管，就好像这不是此时他的身体一样。</p>
无他，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里的必要，否则只会影响自己的心境。</p>
开口，一道剑气呼啸而出。</p>
气雾散尽，顿时显出一颗白色丹丸，整体光滑浑圆，似经历过万千次认真细致的打磨。</p>
剑丹有九窍，浑然天成，道韵自生，恰似之前的仙石。</p>
剑诀第一重，下限是悟出剑意，上限是剑意凝实。</p>
剑诀第二重，下限是凝聚剑丹，上线是剑丹九窍。</p>
石猴的天赋不必多言，无论是躯体本身还是真灵本质，都无限逼近远古洪荒时期那些真正天生神圣的先天生灵。</p>
王鲤掌控着这具身躯，几乎没有遇到什么瓶颈便将九窍剑丹顺滑无比地炼成了。偶有困惑时，多尝试几次也就顺利功成。</p>
如此一来，虽然可能相较于正常情况少了一些磨砺，可他仍然得到了剑丹开启每一窍的体会和经验。</p>
日光照耀，丹丸悬空，王鲤双手结印，剑意由神而出。</p>
一柄数十丈的天剑异象当空而立，聚灵引气。</p>
剑诀第三重：精气神三花共养剑丹，精合气，气合神，铸飞剑。</p>
精气神之合，天剑光芒大放，凌厉之意贯冲云霄。</p>
剑指一引，天剑上三花之气如绸缎一般下垂，注入剑丹。</p>
这一步，王鲤等待了许久，也磨砺了许久。</p>
同样地，有了这样一次经验之后，等回到现实，他自己剑诀第三重是必然会表现得更佳。</p>
仅是在剑诀上的收获，他便没有枉来一遭。</p>
深邃且巨大的剑气漩涡高悬天穹，急速旋转，锋芒毕露，刺眼夺目。</p>
好似一只天眼，以尽绽剑意的目光逼视大地。</p>
天地灵气被漩涡抽取，化为剑气，注入剑意异象而成的天剑，再进一步涌入剑丹。</p>
王鲤脚踏青莲，托着剑丹升空。</p>
漩涡，天剑，剑丹，汇成一条直线。</p>
精为体，气化剑，神凝意，三重交聚，深入融合。</p>
王鲤操纵着一切，此时此刻，除剑道外别无他物。</p>
大道三千，每一道都有自己独特的韵味，窥得门径，登堂入室，自能体验到其中的玄妙，那种贯通道途，得见真理之感，比世间其他任何一种所谓的快乐都更加高级，更加令人沉湎不已。</p>
但沉湎不是一种好事，它本身也不是一个好词。</p>
有些人在修行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沉湎浸溺，无法自拔，最终化道。</p>
不是炼虚合道，更不是道祖那般合天道。</p>
而是被大道同化，真灵回归天地。</p>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对天地是好事，因为化道者的加入，但大道变得更加坚韧强大且稳固。</p>
可对悟道者而言却并非如此。</p>
要避免这样的结果，首先要坚定自我，肯定自我之道。</p>
每一个人的道，都能找到与之相合的大道，因为生灵生于天地，天地之道以自然方式融入每一个生灵。</p>
但同时每一个人的道的都不可能和大道完全相同，大罗证道，也不是将自我之道与大道全然贴合。</p>
坚定自我，不是不能修改调整，而是保持自我的独立性和独特性，尤其是后者，那是证道之基。你的道足够独特，走出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如此才能得天地大道的认可，才有证道的先决条件。</p>
王鲤比这条过去的河流中的任何一位生灵都更加不可能化道消泯。</p>
所以，他一边坚守自我炼丹铸剑，一边趁此机会竭尽全力地体悟着剑道玄妙。</p>
悟道所得，归于真灵。</p>
这是他能带走的东西。</p>
清静，此前已然融汇真灵，不需状态加持，他认真的时候，便会因此而认真入神到极致。</p>
自开天辟地一来，洪荒万古至今，剑道始终在天地中占据重要地位。</p>
毕竟，有一位圣人站在剑道之中。</p>
虽然他并非以剑证道，可从开天至今，能在剑道一途超越他的几乎没有。</p>
哪怕是曾亲手于须弥山下炼出诛仙四剑的那位也不行。</p>
石猴神态空灵，身躯缓缓涌起广袤深沉的气息。</p>
王鲤真灵中忽然升起浩渺之韵，无量剑光虚空衍生，恍忽间剑意自神而入，濡染真灵。</p>
真灵是生灵性命的根本，较之魂魄更甚。</p>
悟剑道使剑意注入真灵，真灵自当反哺剑意。</p>
于是，那天剑异象生出变化，一阵阵光芒透体而出，宛若波纹般徐徐扩散。</p>
冬！冬！</p>
宛若晨钟暮鼓般的声响，却夹杂着剑气嘶啸的锋锐，圈圈波浪重重交叠，于天地间化生万剑之景，斩向四面八方，旋即复归无形。</p>
纯净的深青天剑上渐渐涌起一道道纹路，内里荧光流淌，不停不歇，好似一条条经脉正在贯通。</p>
与此同时，石猴体内，剑气入心。</p>
天剑的每一次剑气震荡，都与心跳冥冥相合。</p>
花果山上，女子站在自己的木屋门口眺望天空，轻咬嘴唇，面色较之先前更加复杂。</p>
不只猴群聚在一起抬头望天，其他的飞禽走兽也都在林中探头探脑地看着空中越来越强烈的奇异景象。</p>
不多时，深青天剑上爬满了一条条线段，彼此交织融合，内里剑气涌动，整体纹路复杂玄奥，好似天生篆文，又宛如根根血管。</p>
石猴的心脏此时也被剑气充盈，心房心室，瓣膜血肉，无不被剑意纯化。</p>
丹田中，剑气上行入心；心脏内，剑气上行入神；神府中，心意上行入灵。</p>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p>
剑心，承神载道。统摄剑气剑意，御使三花五气；明照三魂七魄，涤荡一切外邪。</p>
说个更加直接的好处：世间剑法无尽，剑心者，一学便会。</p>
前两者，入心与入神，是下连丹田、上通神魂的剑心之道。</p>
但是最后一重“入灵”，王鲤却是第一次见，此前甚至闻所未闻。</p>
他的真灵本是一团无形无质的生命光芒，与其他人无甚差别。可此时却因“心意上行入灵”而衍生出无量剑光，本自向往盛放的生命光芒逐渐内敛，似乎要演变出具体的形状。</p>
剑修之道。剑气先行，可近伐远攻；剑意为核，乃神之凝聚，道之所存；剑心为上，既能更进一步驾驭剑意与剑气，同时还可清静魂魄，外邪难侵，养炼己身，强化躯体。</p>
因此，拥有剑心的剑修通常体魄也十分强大。</p>
你能看到拥有剑心的多是仙人，并不是只有仙人才能领悟参透剑心，而是参透剑心之人九成九都能成仙，并且真正炼出剑心之后道途精进无阻，一路无比顺畅，自然迅速渡劫登仙。</p>
可是，剑心之上呢？</p>
没有。</p>
剑魂？剑神？都不是，剑意就是神之所在，神便是魂魄之精。</p>
不是没有人能继续推演下去，而是没有必要。</p>
剑诀传承中，有一代剑诀修行者留下了自己的桉例。</p>
他修成剑心之后，又依照同样的方式，修出了剑肝，剑脾，剑肺和剑肾。结果，他并没有获得如同剑心一样的增幅提升，反而为此耗费了大量时间。</p>
王鲤第一次看到这儿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不是笑话这位前辈，而是因为他第一次听说剑心的时候，和这位前辈想的简直一模一样。</p>
可实际上呢？</p>
此“剑心”，非彼“剑心”。</p>
剑心，是剑道之心，不是确切的指向心脏。取心为名，是为了描述其本身的神通广大、主导统摄之位，宛若帝君之意。</p>
后来，还是因为人族出生后大多孱弱，妖族心脏坏了照样能活，可凡人心脏有问题便没有几日时光。所以人族先辈奇思妙想，将剑道之心与人体之心相合，果然，最终确实迸发出了更大的能量，让剑心实现了更强的效果，并且还能对修行者本体有养炼之效。</p>
乃至如今，诸天万族，但凡剑修，莫不行践行此等剑心之道。</p>
时至今日，万族生灵或许忘了当初第一个如此炼剑心的人族叫什么，但他们永远记得这是人族的功绩。</p>
只要剑道尚存，剑修仍在，这份功绩就绝不会断绝，大道也永远会记得他的气息。</p>
这就是功德，也是大道共鸣，证道大罗的条件之一。</p>
但五脏中其他四个器官显然没有如剑心一样衍生强大的效果，那位前辈最终言辞恳切地警告后人千万不要浪费时间。</p>
剑诀的后来修行者也是。</p>
虽然他们都失败了，没能炼出什么特殊，可是留言大多是这样：</p>
“失败了，有意思。”</p>
“失败了，但很有趣。”</p>
“失败了，我劝大家别试。”</p>
“失败了，但请相信我，每一个人都值得炼五脏剑。”</p>
“失败了，师父是个骗子。”</p>
王鲤不清楚这些前辈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有什么不能说，还是真的只想骗人而已。</p>
可问题在于，当有人提出警告的时候，总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想去尝试一下。就好像你本来不会去吞灯泡、舔东北洞天的铁栏杆，但听了别人的提醒之后，你就被一股神秘力量所控制，鬼使神差地就要去试试。</p>
王鲤：俺也一样！</p>
他一定会尝试的，因为他有些想法和前辈们不约而同地暗自相合。前辈失败，后来者自当努力，除非他也败了，那就留给在后来的人好了。总而言之，他感觉自己的想法和前辈们一样：五脏之剑一定有潜力可挖，只是目前还没有被发现！</p>
再说当下。</p>
神府中，心意上行入灵。</p>
真灵是魂魄的根基，一般而言，修行之道不会涉及真灵。除非到了度过天劫之后，受天地之力洗礼而蜕变，转化仙躯之时，才会对真灵有所作用，仙境修行，才有可能深入真灵，这也是有些仙境大能轮回亿万次却仍能寻回自我的根本原因。</p>
一点真灵不灭，百世万代之后，仍然还是自己。而普通生命的真灵，魂飞魄散后，再凝聚三魂七魄，也绝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p>
王鲤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般变化，可他没有动手制止，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自然了。</p>
好似本该如此，并且他没有感觉有任何不妥。</p>
虽然涉及真灵的变化会被他带回去，如果真灵在这里出事，他也不知道回去后是否真的会死，但他从来也不是万事必须追求四平八稳毫无意外的人。</p>
这个变化所象征的影响，值得他为之冒险行事。</p>
如果剑心不是结束，那么现在他是不是走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p>
用一个不属于现在时空的真灵，和一个近乎先天生灵的身躯，创造了一个特殊的剑道境界？</p>
王鲤有些激动，清静也难以磨灭。</p>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是开辟者，功德加身，往后多有后来者，气运不断。</p>
同时，猴子的身体提供了重要的基础，后世会不会把这份功德交给猴子的残魂？他会不会更快醒过来？</p>
怀揣憧憬，王鲤甚至没有再去刻意操纵炼丹成剑的过程，转而全心投入此间。</p>
剑心、剑意和剑心的三重浸润仿佛一团烈火，真灵如同金属一般被融化、挤压和塑造。</p>
它的形态从一颗明芒炽盛不辨内核的光球，逐渐转化凝聚出了具体的形状。散发的光线已经全然收束在内，莹莹内蕴，敛敛深藏，球体变成了长条状。</p>
剑！</p>
虽然眼前之物粗糙得更像是一根扭曲弯折、麻麻赖赖的东西。</p>
但王鲤还是要称它为“剑”，或者，“剑灵”！</p>
就像剑心不是剑之心脏，而是剑道之心。</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