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执法术士都流露出了做好牺牲心理准备的庄重眼神,列缺颔首,转头示意体检医生开始。体检医生从怀里拿出来了两枚符印递给两人,接着说:“按在昏睡者身上即可。” 两人将符印按在了我父亲的身上。体检医生走到两人的身后,按住了他们的背部。不过几秒钟,两人就身体瘫软,趴在了病床边上,似乎是彻底进入了梦乡——昏睡者们的集体梦境。 然而体检医生却是皱了皱眉,稍微检查了下两人。我意识到情况似乎出现了意外,而列缺则立即询问,“怎么样了?” “他们……”体检医生大失所望地说,“他们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睡着了,但是没有做梦?没有成功进入集体梦境里?” “没有!”体检医生烦躁了起来,又来回走动,最后脸上显出了极其沮丧的颜色,“我就知道不可能有那么简单,即使掌握了方法也……说来也是,那可是狂信徒啊!就凭我们柳城安全局的技术水平,怎么可能攻得进去狂信徒亲手打造的梦境呢?” 狂信徒在隐秘世界里的名声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加深入人心。 “给我振作!”列缺呵斥,却没有立刻询问还有没有其他方法,而是看向了趴在床边的两个执法术士,“他们没事吧?骇入失败了,他们的精神有没有受创?” 体检医生像是被抽走力气一样地说:“他们没事,只是被梦境拒绝了而已,很快就会苏醒过来吧。” 乔甘草在旁边提问,“如果无法通过集体梦境的破绽同时把两个人送入其中,那么只送一个行不行?” “一个人也不行。”体检医生说,“或者说,我原本就是只打算送一个人进去,而另一个人则是让先进去的人‘拉着’进去。” “拉着……”我念了一遍。 “对。如果是进入物理上的门,那么两个人抓住彼此的手就可以了。但这次要进入的是精神上的门,需要的就是彼此之间的信赖关系。”体检医生解释,“当你陷入危机的时候,如果你希望有谁出现在你的身边拯救自己,或者与自己并肩作战,那么这个人就可以成为被伱拉入梦境里的对象。” “而现在的问题是,连应该先进去的人都进不去?”我问。 “是的,集体梦境留给我们进入的破绽还是太小了。”体检医生情绪低落地说,“想要满足进入的条件,负责先进去的人必须要有着一定程度的梦境之力。根据刚才的尝试我也算是摸索出来一些东西了,现在这两个人是不可能进入的。要是有人想要进入集体梦境,要么是天生就非常适合进入梦境,要么是有着极其强大的梦境之力,强大到就连主力级的强者都能够影响干涉。但是那种人到底要上哪儿找……”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猛地顿住了,目光极其僵硬地、缓慢地,往某个方向移动。我也倏然意识到了某个可能性,其他人也都纷纷反应过来,向在场的某个人看了过去。 在场唯一没有动作的人就是乔安,因为他就是那个被人看着的。 乔安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像个透明人一样。以他的立场和年纪也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下发言,虽然跟在我的身边,但实际上就是局外人。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成为了这里最醒目的焦点。 天生适合进入梦境,强大的梦境之力。 听体检医生的话,要进入集体梦境,只需要二者有其一即可,而乔安同时具备了两者。 现在的乔安是魅魔,魅魔是擅长进入男性梦境吸取精气的恶魔;而与他融合的灰灰生前则是差点用梦境之力将我困在魅惑梦境里的女人,就算乔安自己无法有意识地使用,但他的确是实打实地拥有着“连主力级的强者都能够影响干涉”的极其强大的梦境之力! 但是,要让乔安冒险进入集体梦境?说到底乔安连安全局的人都不是,非但是与安全局的工作毫无瓜葛的民间人,而且还是个孩子。只是,眼下似乎只有说服他去冒险这一条路可走了。这种局面令我联想到了很久以前看的那种把拯救世界的战斗交给孩子们负责的动画,我万万没想到这种“情节”会在现实里上演,心里升起了一股魔幻与现实相结合的错愕感。 “等等!你们是打算让乔安进入那个梦境吗?”乔甘草无法沉默了,她虽然是在冲着体检医生说,但目光很快就转移到了列缺的脸上。因为列缺才是那个真正负责做决定的人。 列缺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半晌后,他睁眼看向了乔安。 “乔甘草的弟弟……乔安是吗?”这一刻,他的面容竟显得陌生。 或许,他不是第一次显出这种面容了。在我之前说出要为了突破前夜的“门禁”而去接触恶魔知识的那一刻,他的脸上也闪现过相似的色彩。 而在过去意识到白驹在研究怪兽的过程中堕落的时候,在更过去看到自己的儿子被恶魔洗脑的时候,他说不定也是以相似的神情做出最后的决定的。 他接着说:“你愿意为了拯救人们而参与这次冒险吗?” “老师……”青鸟叹息。 还没等乔安说话,乔甘草就先替自己的弟弟做了决定,“当然是不行了!” “那个……我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乔安小声地说。 “我来跟你解释。”乔甘草把他牵到角落里说话,列缺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片刻后,乔甘草又牵着乔安回来了。她用眼神示意乔安,乔安却忍不住说:“姐姐,我觉得还是……” “你先不要说话。”乔甘草叹息着敲了敲弟弟的头顶,又心疼地摸了摸,接着对列缺说,“乔安不是安全局术士,既没有战斗的义务,也没有战斗的力量。而且他还小,这么危险的事情也不可以绕开他的父母,否则在道理上说不过去。” “当然,只要他同意,我就会设法劝服他的父母,向他们陈明利害,以及事成之后对于他们一家人,尤其是对于乔安本人的好处。”列缺似乎已经在心里罗织好了多个方案。 乔甘草此时即使面对列缺也不甘示弱,“顺序反了吧!应该是先征得他父母的同意,再去劝服乔安吧!” “我当然是准备那么做的。”列缺面不改色地说,“你也应该很清楚我们是在背负着多少人命在战斗。” “那也不应该牺牲孩子。”乔甘草说。 “谁都没有说过他会牺牲在这次行动里。”列缺说。 “但你已经做好了那样的预期吧?”乔甘草反问。 “之前也有提到过,梦境本身不会带来性命方面的危险。如果出现了其他方面的损伤,我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补救。”列缺说,“同时,在他的身边会有足够可靠的战士保驾护航。” 他看向了乔安,“你愿意相信李多吗?” 乔安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在乔甘草的据理力争之下,列缺召集分析部门的术士们开了个限定时间为两小时的会议,尝试在这段时间内看看能否找到让乔安冒险以外的突破方向。 体检医生留在了看护室里继续分析集体梦境的破绽,而之前的两个执法术士则醒了过来,将入梦的符印和防御血液法术的护符都留在了看护室,接着便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狂信徒不可能一直都等着我们进攻。”在我们临走前,体检医生不安地说,“他不会像个树桩一样一直不动的,必须抓紧时间啊。” 乔甘草也加入到了会议里,我和青鸟也有着旁听的资格。尤其是我,在列缺的方案里,我是要跟着乔安一起进入集体梦境的。 那些分析和争论充满了五花八门的专业术语和数据,我是完全听不懂,唯一能听懂的地方就是“仍然没有其他方向的头绪”。甚至似乎是因为已经有了个现成的方法,有些负责分析的术士在尝试劝服乔甘草。 至于我,说心里话,我不想为了救父亲和其他人而逼迫乔安深入险境。要问我想不想救,我自然是想救,所以之前才会那么努力。即使是要我冒生命危险去救,我也毫不犹豫。但是,那与逼迫乔安冒险是两码事。也说不定是因为我对父亲的感情过于矛盾,如果躺在白床上的是青鸟,我八成就会率直起来,继而不择手段了。 我必须承认事实,如果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只需要命令孩子涉险就能够解决问题,那么就应该冷酷地命令。我认为这是正确的。一边是数千人甚至更多人的性命,一边是一个孩子的安危,哪边更加重要,一目了然。 但是反过来说,既然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的境地,就轮不到孩子冒险,做大人的也不应该那么早就在孩子的面前示弱。 列缺又是怎么想的呢?我想得到的事情他一定也都想得到,但当他露出那种面容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把事物放在天平的两边衡量了。说不定他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得到了诸多的智慧,以至于我前面的想法也显得天真和理想主义;说不定现在让乔安冒险才是最正确的,真的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就来不及了;说不定狂信徒临时改变主意,感觉先献祭个数千人也很好,就把现在这数千人统统杀害了……不过,那么多没头没尾的“说不定”只会扰乱我的正常思考。还是先重置自己的思考,脚踏实地地抓住自己能够确定的想法吧。 首先,我不是安全局的决策者,之前所说的为人处世的观念只能用来说服自己,而无法说服自己人。 如果我真的要否定列缺的方案,要讲的就不应该是务虚的处世观念,而是应该务实地拿出更好的方案。 但很遗憾,我不具备拿出更好方案的专业素质,那么作为执行者,就应该老老实实地闭嘴,认认真真地听取现有的方案。 不可以指望问题总是有着圆满的解决方法。 乔甘草虽然那么喜欢跟我讲玩笑话,但实际上是有着坚定思想的安全局术士,我见识过她为了追击术士罪犯而不惜深入险境的觉悟眼神。到了最后关头,她很可能也会屈从于冷酷的现实,反过来心里滴着血去为乔安做思想工作。 但是,我不希望乔甘草做这么痛苦的事情,所以到时候就由我来做吧。哪怕让乔安觉得我是个道貌岸然的,恬不知耻地对着孩子出手的大人,我也认了。 会议到了后半段,还是没有任何的进展。我暂时离席,先去休息室看看乔安的情况。 原本乔安也是应该有着旁听资格的,可他仅仅是在场就很容易干涉到其他参与者的判断,所以只能待在这里。他的魅惑之力虽然已经被护符所压制,但是这种压制对于部分觉察力高的术士来说效果有限。 觉察力高并不总是好事,哪怕乔安用护符压制魅惑之力,部分觉察力高的术士还是容易莫名其妙地从乔安的身上接收到“魅惑的电波”,甚至可能被其魅惑住。 而魅惑与其他种类的精神操纵大不相同,后者往往是令人不快的体验,所以只要当事人自己觉察到了,就会自己走出来;而魅惑则令人快乐,经常会出现当事人哪怕觉察到自己被魅惑,也会自甘堕落沉醉其中,再不愿意回归自由的情况。 乔安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里的圆盘道具,翅膀和尾巴无意识地摇动着,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事情。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但他乱动的尾巴不经意间扫过来,水滴状的尾巴末端轻轻地拍打在了我的手掌边。 我自己还没什么反应呢,他就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圆盘道具也脱手了,差点掉在地上,翻来覆去地在空中接了几遍才好不容易地接住。 他把圆盘道具珍惜地搂在怀里,又紧张兮兮地回头看过来。见到是我,他便完全地放松了。 “会议结束了吗?”他好奇地问。 “还没有。”我用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接着问,“你好像不是很抗拒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