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直到有一个打了很响很响的雷、天上乌云很厚很厚的一天晚上,即使是不再关注外界、脸上毫无表情的小女孩也感觉到了东京的气氛好像一夜之间产生了变化。
人们嘶吼着、咒骂着、哭泣着互相奔走,他们说自己还不上债了,说自己的一切都没有了,说自己恨不得立刻就去死。
霓虹灯依旧闪烁着,但纸醉金迷的泡沫却在无声无息之中破灭,将漂浮起来的人们重重地从高空掷下,摔得粉身碎骨。
那小女孩呆滞地看着下方哭嚎的人们,即使没有吃晚饭,但她或许早就习惯了。她听不到自己肚子的响声,也感受不到肚子的饥饿了,都是魔法帮了她。
“明日香!太好了!你在这里!”
就在这时,身后的大门忽然打开了,可明明今天才七点不到,妈妈现在就回来了。
门外一身凌乱的女人披头散发地看着房屋之内的小女孩,好像抓住了希望的稻草一样,她狠狠地抓住了小女孩被学生制服包裹的手臂,将她用力地从房间之中拉了出来。
“有了你,那个家伙一定会帮我还钱的不行,我得快点给他打电话才行那个和尚家里有寺庙,一定可以的”
作为一个“人质”,小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作为了妈妈要挟自己很少谋面的父亲给钱的筹码,直到她被妈妈拉到了高楼大厦的顶楼,直到她给了远在京都的爸爸打了电话,直到妈妈把小女孩扣在怀里,站到大楼边缘处好几个小时之后,警察才注意到,有一个被巨额债务逼疯的女人抱着自己的女儿站在了死亡的边缘。
这一段时间死的人太多了,本来像这样的事情都不该被人关注的,但无论是哪一个社会,对于孩子都是格外宽容的。
和小女孩母亲所想的一样,当她把女孩作为筹码抱在怀里,威胁远在京都的和尚将寺庙卖掉为她还钱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关注此刻在她怀中那始终面无表情、好像与她毫无关系的瘦小女孩了。
“女士,冷静!你要找的人很快就过来了!离天台远一点!你的女儿还这么小,一切都还可以商量!”
“商量!?你知道我欠了多少钱吗?如果没有钱的话还不如直接去死呢,可是我还那么年轻,我怎么可能”
“轰隆隆!”
身后的妈妈歇斯底里,眼前将天台包围得密密麻麻的警察满头大汗,即使是为了新闻而来的记者也不由得为了那离天台边缘仅有十厘米不到的小女孩感到揪心,天上的乌云愈发厚重,雷声滚滚之中,将此刻的东京笼罩。
但,那个女孩却出乎意料地淡然,她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如同一个木偶一样站在母亲的怀里。
记者认为她吓傻了,为她照下的照片将她瘦弱、满是菜色的脸庞凸现出来。“让开!孩子的父亲来了!”
“滴滴”
直到好久之后,一个穿着袈裟的男性才握着佛祖从天台的楼梯中走出,戴着眼镜的小女孩父亲终于出现了。
他的内心软弱,常常虔诚地念佛让他的内心充斥着慈悲的柔软,却也少了几分明王的愤怒,即使看到此刻许久未见已经变得截然不同的可怜女孩,他的内心中悲伤依旧远远大于愤怒。
“快点,把寺庙卖了,不然不然我就带着明日香跳下去!我们今天之所以会这样都怪你!”
“可是即使把寺庙卖了也还不上你欠的那么多钱你先把明日香放下来,我们再商量办法”
“你在耍我吗?快点!快点!”
父母的争吵,四周的窃窃私语,那小女孩却什么都听不见一样。自己不害怕的,因为在上来之前,自己就在衣服里画了魔法了。只要有魔法的话
那小女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在那已经变得稍短不再合身的校服遮掩中,一行文字露出了一半,
“无论发生什么事,唐泽明日香都不会害怕。”“滴滴”
“轰隆隆!”
可下一秒,就在唐泽明日香平静麻木的眼睛里,一滴雨水忽而从天而降,倏忽落在了她的手臂上,刚好落在了那一行【魔法】的末尾处,将那廉价笔触落下的文字打得模糊了一些。
原来,是要下雨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妈妈愤怒地讨价还价时,在爸爸低头念诵佛经祈福时,在警察们向前劝导时,为什么那个女人怀里的小女孩突然浑身上下都如同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她原本就泛黄的脸色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苍白,她的眼瞳不可置信地缩小,看着手上顺着那一滴雨水流下的黑色墨水。
很快,随着更多雨水的落下,那后半部分的字迹也开始变得极其模糊不清了。可是
可是
可是我的魔法要
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啊“轰隆隆!”
“快点把钱给我!!明日香,别再动了!”
就在这时,感受到怀里小女孩不断抖动的女人恼怒地用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就如同过往的那样,而那个小女孩也如同过往的沙包那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在妈妈的眼中,当那个消瘦女孩呆呆地嘴唇微微颤动着,向妈妈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
“我的魔法魔法魔法魔法”
这样愚蠢的话语让女人更是怒从中来,她狠狠地掐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对着她吼道,
“什么你在说什么魔法,你这个蠢猪,哪里有什么魔法,都是骗人的!快别动了!”
但女人没料到,在她说完这句话语之后,那许久未动的小女孩忽而反常地在女人的怀里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了她。
在那一刻,女人看到了一道极其恐怖的眼神,那一双幽邃又呆滞的眸子里,宛如寄宿着某种大厦倾倒的湮灭感,好似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向她确认问题的答案。
那一双眼睛让女人倏忽忘记了自己此刻还在高楼的边缘,那从女孩体内迸发出的让人生理不适的恐怖使得她不断后退,直到一脚踩空,直直地落向了下方。
“明日”
失重的瞬间,女人诧异了一刻,随后朝着小女孩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她,但那小女孩却直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任由她落向高楼之下。
“快!嫌疑人掉下去了!快抱住那个女孩!”
在那一刻,好似幸运女神眷顾一样,所有人都冲向了天台的边缘,将那已经几乎是披着皮的骨骼的小女孩给救了下来。
在那一天,她永远地离开了母亲,回到了父亲身边。
推开了门的唐泽明日香不可置信地看着门外那被穿着袈裟的父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女孩,脑海里,那许许多多的记忆再一次涌上了心头。
她心脏绞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不断地想从那门外的景象处后退,回到她狭小的房间里。
而此刻,那门外的场景又再次变回了寺庙之内,当那个身为和尚的父亲将女孩带回了京都祖传的寺庙之后,他才忽而发现,自己女儿的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尤其是在她的妈妈去世之后,尤其是在【魔法】被彻底否定了之后。
医生说她患上了很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她有时会失控一样地极端愤怒,将看得到的一切都毁坏,包括自己的身体;有时她又会如同被抽干了一切力量和信念一样,如一具死尸一样在找寻着内在的死亡。
或许即使是连这个虔诚信佛的父亲也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那个女人曾经这样对待明日香,她却依旧对于那个女人的死亡耿耿于怀,甚至不惜这样在内心上折磨自己。
“佛祖大人啊,我的女儿是那样温柔的人,她本应该是有大智慧大慈悲的人,为何会这样遭受磨难呢?我愿诚心斋戒,日夜诵念教诲,只恳请佛祖大人保佑她”bigétν
是啊,那个小女孩的确是一个极端温柔的人。
她只是此刻才突然想起来了,当她被精神疾病所折磨,一日比一日要严重,恨不得马上就在佛祖面前自尽的时候,她看见了佛堂里日夜敲着木鱼为她祈愿的父亲。
那一声声伴随着她在精神的折磨中睡眠的声音,原来是父亲敲打的木鱼声那一直萦绕在自己耳边,镌刻入自己脑海里的文字原来是父亲念诵的佛经
再一次地,或许只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她想要再努力一次。
于是,从那一天之后,父亲惊讶地发现,自己女儿的精神病突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他欢天喜地地对佛祖表达了自己的感谢,认为是佛祖帮助了自己的女儿,让她皈依之后变得向善自由了。
因为从那一天开始,女儿开始自己抄写佛经了,这就是佛光沐浴的证明啊!
只是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帮助唐泽明日香诊疗的医生都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就连唐泽明日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她擅长欺骗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因为她不想让父亲失望,一如之前那样,不想让母亲失望那样,所以才会借助魔法的
或许是因为得到的太少,所以她才倍加珍惜自己所能有的一切。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自己进入到高中之后没有人霸凌自己呢?
门外的场景稍稍一变,变成了几位女同学将唐泽明日香拽入了厕所里,要对她进行“新生教育”的时候。
当她们玩闹一样地要将眼前毫不反抗,只安静地看着她们的唐泽明日香身上的外套扒下来的时候,那用一笔笔工整的毛笔在身体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佛经瞬间就展现出来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在高中时什么都学不会呢,明明自己是那样的聪明。门外的场景稍稍一变,直到将那书包内、课本上、作业本上密密麻麻誉写得工整整齐的佛经展现出来时,整个办公室内的老师全部都眼神骇然地盯上了她
大门没有关闭,唐泽明日香却呆呆地跪坐在了她仅仅只有几叠半的房间之内,身后,一道穿着袈裟的阴影、一道穿着女士礼服的阴影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直到那两道阴影完全一变,变作了和她一模一样的样子。
直到现在,唐泽明日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在欺骗自己。
直到现在,唐泽明日香才终于意识到,所谓的【佛经】、【魔法】对自己而言都是同样一种东西。
唐泽明日香坐在榻榻米上,歪了歪头,重新看向了自己的房间。
眼前,那原本铺着作业,前面放着雪花屏电视的狭小房间忽然模样大变,变作了它最原本、最真实的模样。
整个房间之中,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佛经。
纸张上、天花板上、电视上、桌面上、作业上、自己的身上原来,自己没有在看电视,没有在写作业啊
唐泽明日香歪了歪头,那整个房间之中的佛经在此时此刻原本黑色的墨迹全部都开始泛起了一抹恐怖的血色,如燃烧一样将整她所跪坐的狭小房间渲染出了一层猩红
“滴滴滴”“咕噜噜”
不断在池水中下沉的唐泽明日香的七窍之内,不断地涌出如血雾一样的猩红,直到那如污染一样的猩红色将整个水池的死亡、命运的气息所完全覆盖,随后好似有意识一样在水池的上方,形成了一个个有规律的,不断引动着恐怖回响的【痕迹】
“咚咚咚咚咚咚”
而此刻,那恒久的、有规律的木鱼声,终于停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