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拖拉机缓缓从他身后驶过,空隆隆的轰鸣声震得我耳膜鼓动。大概注意到拖拉机司机打量的眼神,郁盛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的表情,大声说:“你先让我进去,我来看看你姐姐。”
“学生有义务探视学生家属吗?”
没等我反抗,他就推门进来了,大步往凌乱的院子里走,我在后面跟着追:“诶你干嘛,私闯民宅!”
他往里走了一半路,脚底下踩着几根干缸豆,朝我说:“夏艾,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拖拉机开过去的时候我没有听得很清楚他说了什么,只听到了我的名字和“心理准备”这四个字。这是医生在病人病危时会告知家属的四个字,而且他的眼神很复杂,与平日里全然不同,我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难道他认识我姐姐的主治医生,那个医生说她已经没救了?
不可能,必不可能!
他走进大堂,回头看了我一眼,径直朝向左手边姐姐的卧室,敲门道:“我是郁盛,我来了。”
我惊奇地跟着他,仿佛我才是来探病的亲友。姐姐竟然从床上支起身子,同样并不震惊地看着郁盛。
“姐,这是我班里同学。今天特意过来……”
“这是我家里人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收好,积极治病。”郁盛提起箱子,朝着我姐姐扬了扬,“那我就我放这了。”
说完,他把箱子放置在了床脚跟,又问:“化疗结果还好?”
我看着姐姐,她坐了起来,示意让郁盛拿床尾的板凳坐。郁盛不坐,而是恭恭敬敬揣着手端站立。我的疑惑登时达到了巅峰,问她:“姐,你认识我同学?”
“你先出去。”她朝我使眼色,分明有什么瞒着我。
“没关系。迟早要让小艾知道的。”
这里,郁盛用词是“小艾”,而不是叫我的大名,夏艾。语气里含有种长辈叫晚辈的氛围感,很快我就知道他的用词其实是对的。
“我姐姐怎么了,你知道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非常害怕他会说出让姐姐彻底丧失希望的话。
“我是郁澜的亲弟弟。我哥哥是你姐姐儿子的父亲。”
我不解地看着他。弟弟?哥哥?儿子?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时,时光猛地拉回到八年前。
原来我还是记得一部分的:
——1997年,我7岁,尚且处在“神童”时期,没上过幼儿园,却能做六年级的题。于是姐姐为把高智商儿童推销出去,在私立小学找了关系,让我从一年级直接跳到了四年级,从而省了三年学杂费。直升四年级那个那个暑假我撒开了玩儿,某天天黑回家时,第一次见到那个从没见过几面的外甥。也就是他口中的姐姐的儿子。
我曾小心翼翼地从襁褓中端详过他,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孩五官特殊,眼睛很大,从小就能看出异域风情。姐姐总是抱着他摇来摇去,对他很是疼惜。
家中第三成员呱呱坠地时,我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姐姐才回国两年,与我之间的关系隔着厚障壁。因为她的一句“你怎么不去死”逼死了破产后精神奔溃嗜赌成性的母亲,同一年又送走了生病大姨,好好的一个家,剩下的两个人变得如履薄冰。外加她喝酒后,总是对我狂言怒骂,拳脚相向——亦是我不忍回忆的过去。
她本就不喜欢我,觉得我是她的拖累,更何况又有了她自己的孩子,我很害怕我会变成一无所有的孤儿,所以在新生儿来临时极力讨好,就怕她把我扫地出门。我至今犹记得幼年的担忧,那是非常令人心酸的,每当过着好日子却梦见旧日子的时候,我总能从梦中哭醒。
现在,又轮到我哭了,不是说把孩子送到了乌鲁木齐吗?不是说他们再也不会有联系了吗?为什么我的同班同学、自称孩子的叔叔,却在我姐姐身患重病的生死之交跳出来,说,“我哥哥是孩子的父亲”呢?
你们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我质问姐姐:“他说的是真的吗?那孩子人呢,孩子他爸人呢?”
姐姐默不吭声,只有一声叹息。
郁盛走近我,擦去我毫无知觉却已掉下的眼泪,说:“冷静点,也坚强点。我哥哥已经去世很多年,如果你姐姐的身体再不好起来,那我家阿琨,他就连妈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