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沐寒再度睁眼时,已是不知多久之后了。
从昏迷中醒来的茫然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她眼神一凝,没有起身,反而又闭上了眼。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除了她有意识放得绵长轻缓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就仿佛再没有旁的人了一样。
这装睡的招数还是她五六岁的时候拿来糊弄老祖母的。
她保持原来的姿势趴了约有两刻钟,身边环境依旧无任何变化,这才睁眼起身。
这一起来,她才发现,她的背篓还背在她的肩膀上。
所以她这不是被人救了或者被人“捡走”了?
她站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身上竟再无一处不适了。
无论是沉重的腿、酸痛的肩膀还是麻木的胳膊,这会儿都是最舒服自在的状态,肚子里也没有那种难受的胀疼欲呕之感了。
她还穿着自己从家里穿出来的衣服,衣服上还沾着不少尘土——头发上搞不好也是。
她仔细地打量四周,想搞明白自己现在在哪——她确定这里是个绝对陌生的地方。这里是个空阔的大厅,顶棚很高,她估摸着怕有三丈往上。
她扫视了一圈,暗暗心惊。
这大厅呈圆形,径逾里许,深红色的地砖不知是什么石头抛光打磨而成的,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不像是无人打扫的样子。
乍看这里没有灯火照明,但须沐寒低头看地上,地上除了能映出自己的倒影外,她脚下还是有影子的,只不过很小,只有脚周围一圈有,还是层层叠叠的,好像有五六盏灯同时从她头顶和身侧照下来一般。
但……
同样深红色但不知道材料是否与地砖相同的墙壁上,竟是一扇门也没有。而墙壁顶棚与地砖围成的这个大厅里,只有她须沐寒一个人在。
许是有的,只是门也是和墙壁一般的模样所以隔得太远自己看不清?
她是怎么过来的?
背篓还在她背上,她这样子不像是被人搭救或者劫持了。当然……也确实有可能是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个人故意这么做来迷惑她的。但是她是什么人?
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小丫头,这样大费周章地迷惑她,似乎没有任何必要。
彻底昏迷前,她可能有段时间意识不清,好像还看到了很多乱马七糟的东西。莫非是那个时候她自己迷迷糊糊已经走错路了,然后走着错误的路走过来的?
这个事情可能性不算太低。
但她家附近,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能和眼前这个空荡荡却依旧难掩其雄伟气概的大厅对上号。
须沐寒眼神最后落在大厅正中心的位置上。
那里离她不远,大约隔了二百步。
大厅一片空荡荡,只有那里有两个……看着像是箱子的东西?
也可能是石碑?
两块石碑中间悬着一团金灿灿的光球,这情景实在奇异,只不过须沐寒心里倒没觉得害怕,只是警惕与排斥一发地重了。
这样子实在像是街头戏法的骗局。
须沐寒表示自己也是有点见识的人,须秀林当初还是个好好的一家之主的时候,是给须大哥和她讲过不少街头戏法的机窍的。
但究竟什么人会把行骗的主意打到她身上?
须沐寒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湖蓝色的窄袖衫子是拿她娘亲的衣服改的,料子虽然很好但已经洗褪色了,都褪成浅蓝了,明眼人隔几丈远都能看出来。
她看上去很有被骗的价值吗?
须沐寒觉得那个人应该挺想不开的。
她带着提防走向大厅正中心。
走近了,她发现那并不是箱子,而是一块与她等高的石碑和一尊高高的石台。
两者之间上方悬着的……那个金色光球里是本书?
书浮在半空?
她想看看书是不是被细线吊在那里的,然而,书漂浮的位置不高也不矮,她把手伸到最高,刚好应该刚好能够触碰到书的下缘。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想法,那书竟然落下来了一些,落到石碑与石台之间,她面孔正前方的位置,然后又不动了。
金色的光晕一直笼罩在那本书上;光芒很强,但不刺眼;她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书上有些印迹,好像是字迹的样子,但看不清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抬高了手臂,手掌刚好能伸到那本书的上方了,她在那本书的上方细细地摸索了两三圈,没有触碰到任何实物的感觉。
她收回手,垂下眼思索。
她沉默的思索持续了许久,那书就静静浮在她面前,也没有别的响动,明明是一本书,却莫名给人一种似庄重似乖巧的奇异感。
她再度看向那金光里悬着的书本,最终伸出手,她决定碰一下那本书,看看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混元灵根方可解吾遗札。有缘之人得承此塔,万望汝辈助吾寻觅传人。”指尖刚探入那书卷周围的灿金光晕,便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须沐寒本该惊恐或者生疑,但听了那声音后,竟莫名被安抚了所有情绪。
那声音响起的地方很奇怪,她觉得是有人在她耳边对她低语,却又觉得是有人在面对面地叮嘱她,但停下来一想,又开始觉得那声音是在自己脑海里响起来的。
那声音听着很年轻,但是其中显露的沉稳威严不容人忽视,而那沉稳威严中又藏着一分包容、温和和善意。
……什么东西?
须沐寒听得一头雾水,意识中却在此时又突然多出来了许多让她更加不知所措的东西来——
“此塔名为神秀塔,塔藏造化,包罗万象,积薪存火。为妥善存留塔内一应传承,择得新主之前,全塔封锁于虚空之极,择主后,全塔随新主神识增长而逐层开启。”
“修士修炼,与天争命,逆天而行;多行不义必遭天谴,求真正心方得始终。”
……这都……什么跟什么?须沐寒直皱眉。她这个时候倒不会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于她来说还是有些理解不能。
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静心斟酌一下比较好。
但她伸出去的手,好像被书上的那一圈光晕吸附住了,她一抽手,竟没能抽回来。
不等她对此生出更多的情绪,那书周的一圈光晕竟凝作一道金光没入她的眉心,而她的手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落下来了——
是结结实实地按在那本书上了。
这书的质感……摸着好像有点奇怪啊。
难得须沐寒这工夫还有心情关注别的。
那层光没了,这字迹……怎的还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
“新主为混元灵根,可得致元道君之《九华秘录》。”
书依旧浮在半空,但没了那层光晕,也没了上面隐隐约约的字迹。
“凡间之数,合九即归一;金木水火土,相生伴相克,五方聚而轮回成。
“吾本混元灵根,身具五行,少时心高独辟一径,以五行为基,演化风雷冰三奇,集八方造化,推及冥阴异数,成九得铸轮回,终得参大道。
“奈何大劫临境,万灵血濡,不才忝列我界大能,代世临劫,斩同阶贼首二十又七人,以身殉道,痛哉快哉,愧哉憾哉!汝得吾之遗札,亦为吾徒,望汝以五及九,轮回合一,以吾中折之道,成汝登仙之途。”
一串串文字在须沐寒脑海中飞速闪过,须沐寒发觉,自己对这另一个世界一无所知,却能轻易看懂那些文字的所有含义,当真是匪夷所思。
但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和飞快在脑海里扎根渗透的文字,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时间让她用来惊讶。
她精神恍惚地站了一会儿,等那些文字已尽在她脑海中走过一遍,她本能地盘膝坐下,闭目冥想了起来。
待她再度睁眼,只觉眼前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定睛细看,一切又都只是原本的样子。
她呼出一口浊气,看向那依旧悬在半空空白书册,神色复杂,这次她心里却是自动回想起了自己最初看到的那些文字。
……代世临劫……亦为吾徒……以吾中折之道,成汝登仙之途。
她眼中万般情绪,最终凝成一股坚定。她起身,在书册正前方三尺远处跪正,三度叩首。
神情严肃,眼神清正,礼节恭谨。
无论起因如何,这位致元道君如今都已是她授业之师,她当行弟子礼。
待她行过拜师之礼,刚直起身,却见那书上一道红光迸出。
她下意识后退数步,而那红光落在书前一尺之处,落地竟现出人形来。
那是一名……威严强势?雍容华贵?英姿飒爽?钟灵毓秀?须沐寒不知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眼前这女子给她的感觉。
这女子红袍甲胄,玄色高靴,衣上纹金,靴嵌七宝,似是戎装又似是华服;手提长剑,身材高挑,身姿挺拔如松,黑发于头顶束成高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她眉如弯弓,眸若星子,唇悬樱珠,肤凝玉脂。鸦云黑发下支撑着的纤细脖颈,繁复衣袍掩不住的溜肩膀,锁扣金甲勾勒出了小蛮腰,这些分明都是柔软脆弱的体征,却处处透着一种让人心惊肉跳忍不住想要退避乃至遁逃的恐怖力量——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场。
那女子面貌实在年轻,但通透的眸光里却有只有经过岁月积淀才能凝结的厚重。
她是浅笑着的,但没人能无视她的威严;她是强悍到令人只想退避三舍的,但那迫人的威压中又透着善意,带着包容和安抚。
须沐寒忽然就将自己最开始听到的那唯一一句有声音的话与这女子联系起来了——
“混元灵根方可解吾遗札。有缘之人得承此塔,万望汝辈助吾寻觅传人。”
混元灵根……书上金光说她是混元灵根,她这个混元灵根从书里得到的是九华秘录,那这位就是——
“吾名九凰,字炫阳,道号致元。”那女子开了口,话音果真和她最初听到的那句话一模一样。她目光正停在须沐寒脸上,须沐寒刚以为她是看见自己了,动了一下想再行礼,却发现女子目光一动不动——她只是在盯着自己正前略向下一点的位置罢了。
发现这似乎不是能与自己交流的真人,须沐寒来不及惊讶,她立在原地,听得更仔细认真了。
“此神秀塔为吾所铸,初时铸以备吾渡真仙之劫,后以其内炼空间化一方小世界,为吾后辈专研践习之所。再后遭逢大劫,百族将倾,吾设书楼收万千典藏以护我人族道统。”
“得承此塔之人……”她忽然住了口,半晌竟未再说一句话。须沐寒等了片刻,九凰还不曾说话,她看着这个不是真人的人影,心里竟生出一些担忧。
九凰却在此刻勾唇笑了。
不是刚刚一直维持着的、仅仅是个表情没有任何其余含义的浅笑。
须沐寒觉得,这笑容像是包容,也或许是释怀。
“得承此塔之人,当立心正己。莫愧于人,莫愧于己,莫愧于道,无愧于心。”九凰接着自己之前的话道。
……她最开始想说的,似乎不是这一句。只不过,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自己尚未说出口就更改了。
“吾有……一子,亦于战中重伤,肉身因此于劫雷下陨灭。幸元神无恙,暂托庇于神秀塔,汝为主,吾子客矣,期汝善待于他,炫阳不胜感激。”
在须沐寒所知道的事情里,一般来讲,师父要徒弟做些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做过了师父给予徒弟的也是夸奖而非感谢。
而九凰竟对着自己正前方说了一句“不胜感激”,而且这还没有结束,她竟弯下身实实在在地作了一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