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年，八月，某日。</p>
灵桃雅园。</p>
三灵桃树旁小屋之内。</p>
贺铁铸看着从被唤来至今便木桩一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贺文，终还是率先打破沉默，问：“前日听刘善长说上月你特意询问我的行止，可是有什么事要与说？怎又没见你过来？”</p>
贺文平静道：“当时有些修炼上的疑惑，不过现在已经解开了。”</p>
贺铁铸点了点头，看着贺文上下认真打量了一阵，过了一会儿，童孔微微睁大，震惊道：“你居然已经完成炼脑髓，晋入绝顶层次了？……从三流到绝顶，居然只用了一年，你是怎么做到的？”</p>
贺文道：“去年无意间得了些奇遇。”</p>
他随意说着，贺铁铸自然便想到了当年自己所得奇遇，一枚不知名灵果让他一夜之间完成了从二流到绝顶的蜕变，想到这些，看着面前这儿子，他忍不住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情绪。</p>
应该感慨果然不愧是父子还是天佑贺家呢？</p>
去年贺文随杓山军长期在杓山之中剪除兽患，贺铁铸心想，或许就是那时候得了什么灵果奇物一类吧。</p>
见贺文没有深谈，贺铁铸便也不再多问，心思已经转移到了别处。</p>
这次主动唤贺文过来，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奇遇，便是唤他过来的理由，也仅是一个理由，那日仝乐乐前来，说的事情虽然和贺文没有半点牵扯，但贺铁铸心中却总是难免想起他，并后知后觉的想到另一件事。</p>
因贺文出人意料的突破，那稍稍被带偏的心思再次转回正题，他看着贺文道：</p>
“贺文，你今年十七了，马上就要成年，也该到考虑你婚事的年纪……这是我失职的地方，虽说这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咱们不讲究这个，我想问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p>
一直低垂双眸的贺文终于惊讶的抬起了头来。</p>
第一次，贺铁铸在他这个儿子面前自承“失职”，就这两字，那横亘在他心间许多年、且近来正在迅速壮大的坚冰忽然之间就消了个七七八八，哪怕他已经大概率猜到贺铁铸还是因为上月那件“喜事”的启发才忽然想起这事。</p>
再就是贺铁铸挑起的这个话题本身，也让他恍然意识到，呀，我居然已经到了该考虑这等事的年纪了。</p>
所以，他真的是惊讶了，无论是贺铁铸自承失职，还是郑重谈论他的婚事，都是这次被唤来之前他没有预料到的。</p>
而贺铁铸还在那里说着：“原本，我只是想着尽量在赤矶城给你寻个好的姻缘，希望对你将来坐稳杓山营主之位有所助益。</p>
那时还不知道你居然已有这等奇遇，小小年纪已经成就绝顶，当时考虑的那些反倒有些配你不上了，可以你现在的条件，在凡民之中，我还真找不到能对你有所助益的姻缘了。”</p>
本来心思纷乱的贺文，在听到“凡民之中”的时候，勐然一个激灵。</p>
自己现在可是一个修行人，怎能娶一个凡民为妻，他甚至已经联想到若果真娶个凡民妻子，对方老态龙钟垂死病榻的时候，自己却像是儿子孙子一样在榻前送行的模样。</p>
“不行，绝对不行！”</p>
这样的场面，单是想想他都觉得可怕，立刻摇头道：“不需要，我想自己找个称心如意的。”</p>
贺铁铸再一次的理解岔了，盯着贺文认真打量了一阵，脸上第一次对这个儿子露出赞许之色，“不错，有志气……以你现在这条件，也确实不需要倚仗任何的外力。”</p>
“是。”</p>
而后，场面再度变得安静。</p>
小屋陷入一种诡异的、长久的沉默。</p>
贺铁铸张了张嘴，才道：“那就这样。”</p>
他本以为这话一出，贺文会立刻趁机开熘，却不想贺文忽然上前一步道：“父……亲，我想说一件事。”</p>
“父亲”入耳，贺铁铸有些恍忽，“说。”</p>
“我想出去走走。”贺文忽然道。</p>
“出去走走？”贺铁铸闻言一愣，才问：“是想去其他聚落看看，还是？”</p>
“去杓山营地以外的地方看看。”贺文道。</p>
贺铁铸沉默，过了一阵才缓缓点头道：“也是，你从出生到现在，大半时间都在这座城里，便是偶有外出，也从没超出杓山营地的势力范围，其他武人有你这般修为的，早就不知走了多少地方……你也确实该出去游历一番。”</p>
“是。”贺文道。</p>
这一刻，贺铁铸心中真是有很多的话想说，可看着有问必答的贺文，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p>
忽然，他嘴巴微张，一枚铁丸被他吐出，悬在贺文身前，道：“你想出去游历，增广见闻，我很支持，我没有其他可送你的，这枚剑丸就给你防身用吧。”</p>
贺文一呆，却并没有伸手去拿近在迟尺的剑丸，摇头道：“你比我更需要它，要护住这三棵灵桃树，少了它不行。”</p>
见贺铁铸又要在身上去寻摸其他法器装备，贺文更是直接阻止：“法器我都不需要。”</p>
“那……我安排一支千人队与你同行吧。”贺铁铸终于道，见贺文一呆，又要张嘴说点什么，赶紧道：“这事就这么定了。”</p>
贺文张了张嘴，才道：“这是不是太招摇？”</p>
一支千人队，绝顶武者两位，一流武者二十位，二流武者两百位，三流武者近八百位。</p>
贺铁铸道：“你是杓山少主，有资格招摇。”</p>
贺文终于点头应道：“好。”</p>
见贺文手下“礼物”，贺铁铸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p>
贺文辞行后，贺铁铸一人又坐了许久，这才自嘲一笑，起身往旁边小榻而去，准备打坐。</p>
可当他来到小榻边，目光立刻凌厉如同鹰隼，凝在一张不知何时出现在小榻上的薄薄金纸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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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将一个全新的世界毫无遮掩的呈现在贺铁铸面前。</p>
铁血军煞道。</p>
《感应篇》、《炼身篇》、《养身篇》。</p>
大略看罢全文，贺铁铸恍然失笑，低声自语：“这就是你的奇遇吗？”</p>
贺铁铸将这张薄薄金纸拿起，随意的将之捏成一团，在精妙劲力的作用下，薄薄的金纸变成了一粒小小的金豆，而后，劲力再次轻轻一震，金豆瞬间化作点点金粉飘落。</p>
“哪有老子跟儿子抢奇遇的。”</p>
这般轻松随意，彷佛根本不知道这被他随手毁掉的到底是何物。</p>
……</p>
在贺铁铸做出选择时，姜乾能够看到，在他平静的表象下，有着纷乱的思绪，他这一生中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如同快闪一般在他心中划过。</p>
最后，所有的影像却都凝在了依旧青春姣好，巧笑嫣然的幺姐，还有站在她身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身上。</p>
近二十年的时光彷佛从未流逝，他们的身影，在贺铁铸心中依旧历历在目，彷佛昨天。</p>
这些年，贺铁铸的权势日盛，地位愈隆，越来越有上位者的气度和威严，但他却主动将这一生的灿烂美好封印在噩耗传来之前的时光里。</p>
他当然知道那篇铁血军煞道对他意味着什么，但年过五旬的他，却“愚蠢而固执”的做出了他的选择。</p>
对于他的选择，姜乾不予评价，只是心中感叹。</p>
倒是贺文忽然选择“外出游历”，让姜乾更加在意。</p>
姜乾看得非常清楚，这小子最开始萌生此念，完全是一种逆反情绪作祟，生出了一种“不食嗟来之食”的愤满。</p>
“还真以为离了你的护翼我就成长不起来了吗？</p>
我有铁血军煞道在手，在哪里不能成就一番基业？真以为没了杓山营地我就玩不转了吗？</p>
从现在起，杓山营地的铁血军煞我一口不沾！”</p>
他这激愤之念随着今日这场父子谈话消解了许多，贺铁铸甚至强塞给他一支千人队随行，这与贺文一开始想的“孑然一身出走”“净身出户”有着天壤之别。</p>
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心路变迁姜乾倒是不怎么在意，真正让他感觉有趣的，是贺文心中的一个构想。</p>
贺文的设想是，彷照杓山军的模式，从无到有打造一个完全受他掌控的军队。</p>
因为当时他构思的时候，存在几个前提，他已经“离家出走”，背后不会有一个如杓山营地这般强大的后盾支撑，而常年在杓山军中的贺文又知道一支军队的消耗是多么的恐怖，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他想到的办法是“就食于万邦”。</p>
这个思路的诞生，对贺文来说也并不是太难，万里镖局至今依旧叫做万里镖局，现在虽然已经毫无疑问是杓山营地、直属于贺铁铸的一支力量，但贺文自然也知道这个镖局曾经是他亲舅舅郭万里经营起来。</p>
虽然贺郭两家仇深似海，可这却是贺铁铸与郭天雄之间的仇怨，和郭万里无涉，郭万里反而是悲剧躺枪的那一个，所以，贺文对万里镖局天然便有一份亲近之情在其中。</p>
万里镖局买卖的本质，是将镖局武者的力量以一种合适的渠道“售卖”出去，是“贩卖”武力的一种经典模式。</p>
在替这支还只存在于贺文脑海中、一旦建成必将成为吞金巨兽的“私军”寻求稳定后勤保障时，苦思无解的贺文自然便联想到了万里镖局的模式，然后思路便为之一通。</p>
“一群江湖草莽凑合在一起，组建镖局，贩卖武力，我这未来军队又为何不能呢？”</p>
“相比于江湖武人，我的军队在很多领域都将更加专业，更加高效，只要局面打开，难道还愁找不到顾客吗？”</p>
对于这支完全还没影的军队能不能找到雇主的问题，贺文一点都不担心。</p>
便是以杓山营地的强大，杓山军这种专业的暴力团体都是一种刚需，特别是用顺了手以后，完全不想继续使用以前那种一群强大武者攒在一起便成武装团体的模式。</p>
杓山营地都是如此，其他聚落在这方面的渴求必将更大，凡是随着这场开拓战争在这蛮荒之地建立起来的凡民聚落，对更强大、更专业的武力就没有不迫切需要的。</p>
所以，这种模式一旦起来，雇主根本不用愁，他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人家掏不掏得出可让他持续养军、扩军的费用而已。</p>
哪怕是贺铁铸强塞给他一支千人队，这个思路和这种模式贺文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更加跃跃欲试，有了这支“教官团”的加入，原本设想中需要手把手从无到有搭建起来的私军将以更快的速度面世。</p>
在读取了贺文这些想法后，姜乾脑海中直接浮现出一个职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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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界，这还真是一个全新的贩卖武力的方向，因为在此之前，连一支专业的凡民军队都没有。</p>
而这个全新的思路，让姜乾也颇受启发。</p>
军煞气的恢复是以大量消耗烟火气、草莽气等其他红尘气作为代价。</p>
这就意味着，在一个固定的凡民势力之中，要保证其持续、稳定、正向的发展，军队的数量不能超过某个比例上限，不同的势力潜力不同，军队比例上可能有差异，可无论如何，穷兵黩武、全民皆兵一定是一条死路。</p>
可是，如果将这种“压力”从某一家势力抽离，让更多的势力来一起供养，“就食于万邦”，这会不会为军煞气的壮大打开一个新天地呢？</p>
所以，对于贺文的“离家出走”，姜乾也是乐见其成。</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