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的眸光微微一动。
坐在那里的那桌人,其中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很是明显,他未作任何伪装,简直算得上正大光明,不消聂秋仔细观察,便能直接看到这人的长相:一身的鸦青,剑眉星目,宽肩窄腰,端的是面如冠玉,神色却阴郁得很,嘴唇未张便已显出了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此时这人把手中的酒杯轻轻一放,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对上了聂秋的视线。
他实在没想到方岐生会来。
方岐生,魔教教主,武功绝世,凭着景明、池莲、残风、乍雪四柄名剑独步天下,年仅十八岁就杀了上任教主,稳坐教主之位至今。为人心思活络,手段狠辣,喜欢单独出行,几乎不参与任何大型的正邪纷争,于是江湖中都知道此人的名号,却鲜少有人见了能认出来的。
聂秋跟他打过多次照面,认不出来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他不明白方岐生为何会出现在这一个对于他来说并无任何意义的宴席上。
难道方岐生和贾陵昌关系很好?他暗想。
方岐生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这边,聂秋不可能直接撇开视线,毕竟,他们都是受邀来赴宴的,再如何有血海深仇,正邪两道也不至于会在这种场合因一时冲动而犯下过错。
于是聂秋向他抬了抬下颔,权当打声招呼了。
方岐生没有任何回应,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过于明显,见他颔首后便收回了目光,只是侧过头,附耳同一旁的左护法说了几句,全然忽视了他的示好。
聂秋有些想知道左护法到底说了什么,因为方岐生看起来似乎心情还不错。
依照往常的种种经历来看,方岐生心情不错,就意味着自己的心情快变差了。
他握住茶杯的手一晃,不好的预感顿上心头。
一阵喧闹声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地近了,想必是新娘子和新郎官终于到了,贾陵昌红光满面地招呼着其他人鼓掌起哄,自己则站了起来,向大门那边走去。
聂秋见此,只是跟着其他人一样站起身,敷衍地鼓几下掌,注意却全然不在那对新人身上,他心中的不安无端变得强烈起来,环视四周,想要从人群中寻到自己不安的源头。
身着红衫的新娘被搀扶着下了轿,将手递到新郎掌中,随着她幅度极小的动作,那缀了金丝银珠的红盖头轻轻掀起了一个角,露出了女子半张娇俏的脸,带着忸怩羞涩的情态。
听说贾陵昌的三儿子娶的这位姑娘,未曾习武,诗书倒接触过不少,尤其是绣的一手好女红,一看便是温温柔柔的大家闺秀。贾家的长子和次子的正室非富即贵,而这老三却娶了个家世并不算显赫的姑娘,聂秋心想,从这里倒也能看出贾陵昌对小儿子的宠爱了。
就在此时,两侧的小童开始撒起花来,红的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在空中打着旋儿,铺了一地,像是绸缎,煞是好看,聂秋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这股花香浓郁得让人头脑发昏。
不是花香,是胭脂香气。
聂秋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虽是个正常男人,但作为正道表率,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够他忙碌了,倘若有姑娘欲要向他表露心意,聂秋嫌麻烦,就会当面婉拒,便没有机会去接触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更别说分辨出胭脂香味与花香的区别了。
一个看着气势汹汹的姑娘终于挤开了人群,由于用力过度,直接撞在了聂秋身上。
聂秋下意识地扶了扶,然后便被拍开了手,清脆的声音在一阵敲锣打鼓声中并不明显,但由于他站的位置靠前,身侧又是各方势力的代表,许多人还盯着他,想看他的笑话。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滚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烧出洞来。
“聂秋,我可算见着你了!”那姑娘破口便骂,声音大得盖过了喧闹声,“你真是不知好歹,竟然勾引有妇之夫!亏你还是正道被称为渡人济世之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聂秋终于知晓那股不安的源头了,他眯起眼睛,说道:“我不曾勾搭过有妇之夫。”
“林渡,你总认得吧?”
经她一说,聂秋才隐约记起一个不过是泛泛之交的男人,还未等他解释,姑娘便毫无理智地推了他一把,口中继续念念叨叨地骂了几句脏话,说来说去,却都是那几句重样的。
这姑娘长得挺清秀,眉眼间有股灵气,偏偏要绞尽脑汁去骂他,也不知是从哪里得了这样的误会,翻来覆去地用那几句脏话,似乎是新学来不久的,连自己都不知这些话的含义。
其实对聂秋而言,这些话还不能使他感到羞辱,不过,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更何况,这恰巧与江湖中广为流传的谣言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叫他如何洗脱罪名?
纵使聂秋无意出风头,也不能任由她这样骂下去,他没有犹豫太久,打断了姑娘的话,解释道:“你应该是误会了,我和林兄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况且,我聂秋不喜欢男人。”
那姑娘将他上下一打量,视线就落在了他那双招人的桃花眼上。
此时的聂秋深知局势险恶,苦于难以辩解,眼中便覆上了一层明艳至极的潋滟水光,薄薄的一层唇瓣欲要辩解,却又骤然把话咽了回去,倒正好停在了一个似笑未笑的弧度上。
聂秋见她的脸色愈发地差,虽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但此时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旁边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准备凑热闹了,一对新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他知道,再不赶紧解决此事,估计明日又会有许多他凭着长相上位、勾引男人的流言出来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几乎要警告她了,身后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聂弟,让你见笑了。”他那位便宜林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把他自然地向身侧一带。
林兄的眉梢间覆着一层冰霜,恨声对着姑娘说道:“我就是喜欢他,你哪点比得上聂秋了?他长得漂亮武功又高为人还温和体贴,唉,你再瞧瞧你那副模样,聂秋比你好多了!”
“既然林兄已经来了,你们之间的家事我就不便参与了,告辞。”
聂秋拂开这个恬不知耻之人的手,心中暗暗叹息,顾不得去瞧其他人面上的神色,转头便走,无意瞥见了一旁的魔教教主正不动声色地盯着这边看热闹,唇边还噙了难得的笑意。
他忽然觉得方岐生唇边这点近似嘲弄的凉薄笑意,竟比他平日里还多出几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