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峰并未举行葬礼。
他娘子贺周氏只带着家中女眷替他收敛了尸身,用草席裹了好几层埋入家后院。只道待战事结束再将老爷妥善安葬。
明荣城的掌控权便交由李把总和县丞庄海。
庄海小眼睛,成日东瞄西看,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李把总则浑身腱子肉,一脸络腮胡子,缺了几颗牙,他总指着缺牙的地方得意洋洋说这是他的军功章。偶尔兴起会垮落衣衫,露出大腿,给士兵炫耀他浑身的伤疤。他只让士兵们称呼他为李把总,从不说自己的真实名字。
依照麒州的军制,百夫长过后便是把总。手中可领五百人。
贺峰喜防守,李把总则喜进攻。接权第一日李把总就准备将贺峰堵在城门洞的那些石头、泥袋中搬走出城迎敌。城中老者都不愿,担心蛮族攻入城门。
李把总道一直采取守势蛮族也可放火烧城门。
城门包了铁皮,但终究中间是木头。撬开铁皮一把火便可将城门烧毁攻入。“俺跟太守大人南征北战,打过的大大小小的仗不计其数,他娘的,难道俺还不懂?”
城中老者却道即便有勇,两千余人也撼不动城外的五万大军。
那日争吵的内容很快传遍明荣城。
指挥者的关于抗击之事大吵大闹之事让城中居民心慌意乱。
慌乱下,花翥却越发冷静,她蹲在墙角将打磨好的兵器摆放整齐。
越来越多的兵器已无人使用。
今日的配粮却比昨日还少。
她坐在屋檐下蜷缩成一团啃着冷硬的馒头,喝着一日比一日冷的水,小腹比昨日还疼。
贺峰阵亡已有三日。
昨夜李把总令一百人用吊梯夜间从城墙而下突袭蛮族。一开始占得先机,斩杀蛮族两百余人。可惜遇见一小孩起夜,孩子大呼,蛮族惊起。
那一百人突击队只剩十三人。
奇袭失败后,城中百姓情绪再度低落。
余留的士兵成日吵吵嚷嚷道李把总不公平。贺峰过世后李把总每次奇袭都派不隶属自己的士兵和平民参加最辛苦、最危险的战役,三日后他手下剩余的三百军士没有丝毫伤亡。
贺峰与士兵同吃同住,李把总却带着自己麾下的士兵住进了县衙。
面对质疑李把总大吼道。“屁!此种关头若是俺死了,城中居民还能倚靠谁?”
今日清晨李把总重新点了人数,士兵与有战力的男子加起来只有一千九百余人。其中一百八十二人重伤,躺在草席上动弹不得。
人力紧缺,一些七八岁的孩子便也被抽调上阵。
女人却依旧不可上城墙,士兵死得越多他们反而越看重这些细节。
粮食越来也少,大部分留给了需要战斗的男子。
粮食减少。逼着越来越多的女字抛头露面。穷苦的妇人需要那小小的馒头喂孩子的肚子,只能撩起裙子与从鬼门关走出的士兵做交易换一日饭食。
重礼仪的家庭更不会让女儿在外男面前露面帮忙。
空中落下第一粒细雪,花翥伸手才接住,雪便在手心化了。
暖呼呼、掺杂了不少干盐菜末的小馒头落在她手心。
褚鸿影在她身边坐下,啃着另一个小馒头。他怀中抱着一个小瓦罐,倒出里面的热水递给花翥。
花翥脸一红。
贺峰战死那日,褚鸿影看见她衣角上的痕迹,知晓她身子不便,便四处帮她寻热水。他家房子周围住着的都是卖笑女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你很厉害,在这种地方帮了这么久的忙。”
“只能做此种小事。”
花翥心中郁结愤懑,想要登上城墙一探究竟。
“女人不能上城楼。”
花翥知道。
一群士兵忽然涌来用手中的利刃对准花翥。
有女子见花翥什么都不做褚鸿影就将小馒头给连她,沉郁难解。便去士兵那里说她身上污浊,留污浊的女子在此处帮忙,才会害得前一日的奇袭功亏于溃。
日日在生死之间挣扎的士兵看向花翥的目光中越发充溢恐惧,他们喧嚷着要取她性命用她的血祭奠城楼。
褚鸿影挡在花翥面前,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发抖。“她未上城墙,也没有碰过城墙。”
“死了那么多人,连贺大人都死了,这女人一定悄悄上过城墙。”
吵吵嚷嚷开。
李把总被喧闹声吸引来。
听士兵说完缘由,将花翥上下打量后李把总爽朗大笑,道:“屁!女人上战场俺又不是没见过。当年跟随太守南征北战时也曾围城,城中不论男女,不分老少提刀上阵。有些女人杀人比男人还可怕。屁的男人女人,只要有胆子上城墙砍人便是好人。”
递给花翥一把砍刀。
“小妮子,敢砍人不?”
花翥看着那把沾满了鲜血、刀刃已有些卷口。接过,放在青砖上,用小刀轻轻敲击刀刃,让卷口变平整。
李把总哈哈大笑:“小妮子有些胆量。”
庄海皱眉说女子污秽。
“屁!别人都杀到你家门口,杀你家的男人,搞你家的女人,你还要你家的女人藏在房中当大家闺秀?屁!小妮子,休息几日。上战场,男人都快被打光了,女人再不上战场,难道等他们冲进来杀人。屁!”
士兵们眼神交错,不再对此事开口。
花翥沉寂许久的心终于生出一丝跃动,她背上刀,紧跟在李把头的身后上了城墙。
望着李把总的背影,忽很想找到东方煜,告诉他世上也有愿望女子上城墙作战的男子!李把总既然给了她机会,为了报答她定然万死不辞!
脚落在城墙下第一阶楼梯上时花翥的心再度用力跳了一下。
墙脚的砖坑坑洼洼,有血痕也有烟熏火燎的印记。
墙角有干枯的草,蒲公英花打着蔫。紧随其后的褚鸿影小心翼翼摘下那朵花放入怀中。
花翥继续向前。
雪纷纷扬扬。
她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也忍不住伸出手触摸城墙。
灰尘,血迹,刀砍斧劈,城墙上的每一道痕迹都镌刻着过往。城墙是一座城市的见证。
一步。
两步。
三步。
花翥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她终于踏上最后一阶台阶。
风迎面而来,因蛮族围城,风中有浓浓的牲畜的味道。
花翥奔向城墙边,扶着墙远眺。明荣城外处处是帐篷,牛羊成群。
她第一次看见游牧蛮族。
街头巷尾的女子都说蛮族个个身高十尺以上,满脸都是横肉,浑身长满长毛,衣不蔽体,三头六眼。
花翥眼中游牧蛮族的衣着打扮却与城中居民无太大的不同。
他们穿着用牲畜的皮做成的衣裳,脖子上也挂着毛茸茸的羊皮围脖,风起时他们便将头埋入已被风吹得打结的皮毛中。一个个面上都被风霜吹得红红的。
在相貌上蛮族与中原人略有不同,让人觉得有些粗犷,却也不像街头巷尾传说的那般三头六臂。
蛮族大营中有不少男人看守,另外的赶着牛羊在远处放牧。
蛮族的妇人们围在炉边做今日的饭食,锅中羊肉翻腾。香气飘来,惹得花翥的肚子咕噜噜闹得厉害。
老人面上满是褶皱,怀中抱着的孙儿孙女,他们手中捻着纺线锤,摸着念珠,喃喃自语。中原地区坐在院墙角含饴弄孙的老年人也是这般。
宁静,祥和,远望去便是一支小牧曲。
此番场景却让花翥心中一咯噔。
李把总的奇袭被发现也是因为一个孩子起夜。
蛮族打仗,为何会带上家中老人与孩子?
与其说他们来此行军,不如说他们来此地生活。
肩上落了一只手。
李把总搭着花翥的肩膀,用力揉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