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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3 章 莫入皇家

在渐渐缭绕开的茶香里,卫皇后看着卫晔的侧脸,渐渐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她发现卫晔的眉眼与卫琇几乎像了十成,只是卫晔的鼻梁更高、唇更薄,因为不怎么生病,脸颊不像卫琇那样瘦削,显得更精神俊朗一些。

卫晔不说话的时候,卫皇后常常会将他错认,有时对着卫晔便会不自觉喊起卫琇的字。

卫晔忽然问:“母后在透过我看大哥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卫皇后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点,显得有些尖利,“你是唯一的太子,哪有什么大哥?”

徐徐倾入杯中的茶水依旧稳定不动,卫晔只道:“所以母后是准备将他......尽数忘了吗?”

......尽数忘了?

怎么可能尽数忘了呢?她养的那个孩子二十多年,从他哑哑学语到执笔临字,从玉雪可爱的幼童到丰神俊朗的少年,再到玉树临风的青年......她在卫琇身上倾注了不知凡几的心血,她怎么可能尽数忘了?她要如何尽数忘了?

一想起卫琇的名字,卫皇后心尖便泛起如同蚂蚁啃咬的、密密麻麻的绵长疼痛。一贯要强的她很少回忆过去,因为那些过去里埋藏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孩子,每一日的记忆都是如此。

茶杯里渐渐注满了澄澈的茶水,卫晔收回手,他的语气和他的笑容一样都很淡,带着恰到好处的克制感和分寸感:“记得也好,忘记也罢,那都是母后自己的事,我无权过问。”

在所有知情人都隐忍克制、悲伤痛苦之时,他仿佛一个彻底的局外人,悲伤和痛苦都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你和他这些年见面的次数,都还比不过最后相处的这半年。”卫皇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那杯茶水拢在手心,“晔儿,你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只是你与他的感情不够深。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只可惜......福薄。”

在卫皇后看不到的桌下,卫晔的手蓦然收紧,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他看着他对面那个上了年纪却依旧容貌娇艳如同二八少女的母后,心中没由来的泛起一种恶心感。

他二十几年在异国他乡的颠沛流离,卫琇二十几年在宫廷之中的痛苦挣扎,都在这轻描淡写的话语之下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一文不值。

他其实从来没有看懂过他这位母后。

若说她心狠,在明知道太子决不能是双生子的前提下,她想尽一切办法保下他的性命,然后将他远远地送出去;如果说她心软,在一切事情都被时间渐渐掩盖的前提下,在卫琇与他通过无数次信件的前提下,二十多年里,却在书信中对他连半句关心的言语都吝啬。

他不能保留卫琇和他交流的信件,因为那可能会出现纰漏,他烧掉的纸灰几乎可以堆满好几个大箱子,从幼时歪歪扭扭的字迹到后来银钩铁画的书信,贯穿了他前半生的记忆。

“他是福薄,不然最后的那个月,母后为什么从来都不去看他一眼。”

卫琇长时间陷入昏迷后,便从偏殿挪到了密室中,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每一天都是生命的倒计时,他还记得冬至那天,一贯温柔的卫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想见母后。”

他很少提出要求,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将死之身,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那时卫晔愣了一瞬,随后便将他的手放了回去,给他掖好了被角:“我请母后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冬至,好不好?”

那时候卫琇垂着眼睫,神色满是倦怠,却还是努力带出一丝笑来:“.......好。”

于是卫晔入宫去请皇后去东宫,与他一起过冬至,却遭到了直白的拒绝。

而后.......卫晔的思绪断了一瞬,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茶水的水面上映出一张脸,恍惚与记忆中的容貌重合起来。

这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他想了无数种委婉的说辞,但最后的意思不过殊途同归———卫皇后不来。

他当时转达的时候不敢看卫琇的表情,怕在他的脸上看到失望难过的神色,但卫琇当时揉了揉他的头,就和幼时一样:“算了......如今这时节,不来也好。”

他说:”不来也好。”

卫琇永远都是平和包容的,他的语气没有怨恨,没有失望,只是轻得像风,一吹就散了。

再后来......卫琇便去世了,他走的那一天,卫皇后没有来,他下葬的那一日,卫皇后没有来,只有头七卫晔悄悄去祭祀的那一天,他看到一个像极了卫皇后的背影,他没有追上去,没有刨根问底地深究。

他只是觉得累,无比地累。

他住在那座陌生的东宫里,用着他半年还没有习惯的器具,有时坐在卫琇常坐的地方,他也会想,这深宫中的二十多年,他的阿兄......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卫琇死后,他和卫修竹也不再来往了,他们本就相看两相厌,只是碍于卫琇,不得不互相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罢了。

“你问我为何不去看他?”卫皇后拢着茶杯的手骨节发白,好像在用力克制着什么,但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示,好像说的是毫不相干的人,“我去看他便能阻止他病势加重吗?我去看他便能逆转生死吗?我什么都做不了,又何必去徒增伤心?”

“母后,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卫晔说,“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您当真不知?”

“我此番并不是来宽慰您的,我只是来看看您的笑话。”卫晔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语,“您上次拉着我追忆往昔,我出于好意没有揭穿,您珍藏到现在的所谓我送的礼物,我从来都没见过。”

卫琇从来都觉得是他抢了卫晔的一切,所以充满了愧疚,他行事温柔,一切都尽可能地做到妥帖,包括那些辗转送到卫晔手中的东西,包括那些精心挑选的、以卫晔名义给卫皇后的礼物......

“他从来不适合生在帝王家,要是人真有来生———”卫晔起身,他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淡笑,言语诛心,“千万别投胎再做您的孩子了,折寿。”

明明有着极其相似的脸,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伤人话语。

“你比我又好到哪里去?你知道他的身体为什么一年比一年衰败吗?”许是被刺激狠了,卫皇后突然露出一个直勾勾的笑,这一刻,他们不像母子,竟像仇人,“因为他总觉得他欠了你,所以拼命努力,认真为你铺路。最烈的那部分药,他从没给过你。”

唯有身体里充满了药力,配合其他药物,才能不留痕迹地调整外貌,不变得违和。但这种药原料稀少,其中有一味主药不是年年都够,只能替换一味性烈的,虽说效用一样,但对身体的伤害却翻倍,这种翻了倍的药,从未送到过卫晔手中。

卫皇后是想将那烈性的药给卫晔的,只是被卫琇偷偷进行了替换,他在用他的方式,去保护唯一的弟弟。

“晔儿。”卫皇后微微仰起头,轻声道,“你要记得,他是因你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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