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就会本能地为自己的孩子考虑呢?”他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祁苑当年———也是这么跪在地上求你的吧。”
“让我想想你当年是怎么做的......”燕王已经老了,刚愎自用却在他身上体现地更加淋漓尽致,对他而言,就算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枕边相伴多年的女人,都依旧不及他自己重要,“当年你把祁苑关在凤翎宫的密室里,折磨了她那么多年,好好的一个才女,死得人不人鬼不鬼,彻底取代她身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一点心软呢?”
“我是陛下的暗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祁贵妃说,“陛下要把昱儿的腿彻底废掉......妾、妾也照做了啊......”
“那还不是因为燕焜昱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你废起来当然不心疼。”燕王嗤笑,“可他身上到底流着我的一半血脉,你这个当娘的不心疼,我这个当爹的还心疼呢。”
他好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戏似的:“燕君信到底是你这种有反骨的东西生的,所以他也不怎么乖觉。还好,我也不差这一个儿子。”
“给她灌药吧。”燕王对身边的暗卫道,“对外就说四皇子燕君信谋害君父,祁贵妃深感教子无方,自尽谢罪了。”
看着暗卫抓着瘫倒在地的祁贵妃,往她嘴里灌药时,燕王感慨道:
“想当年祁道安帮着赵氏余孽逃亡时,怎么就没考虑过他如花似玉的女儿呢?多好的才女啊,就被那个老糊涂的选择生生拖死了......”
“也不知这个祁苑自尽的消息和原因一起送到祁道安面前时,他会不会心如刀绞......来向我泥首谢罪啊?”
*
晚间,禁军中卫散值。
“郑统领?郑统领!”
被身后人不停呼唤的男子停下脚步:“此处离宫闱不远,勿要大声喧哗。”
“好好好,知道你最重规矩。”来人压低了声音,“四皇子才刚被押入诏狱呢,如今燕京处处戒严,散值后最好早点回去。”
“不过你在这方面一向比我要谨慎得多。”来人疑惑道,“我看这条路也不像是回郑府的呀。”
“清漪昨日给我写了信,说给我寄了一堆东西。”郑瑄和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笑,“你是知道她脾气的,若我不及时去取,她怕是要生气了。”
来人也知郑清漪那鼎鼎有名的霸王脾气,闻言也不再拉着他絮叨了:“那统领你还是赶紧去驿站吧,我便先回家了。”
郑瑄和去驿站取了那一箱东西,在碰到箱子接口处看起来仅仅像是花纹装饰的图案时,他就知道箱子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的,仿佛自己没有发现一样,在驿站的官差那里填了自己的名字,取走了箱子。
隐在暗处的、刚刚和郑瑄和搭话的那人在确认他走之后,才进到驿站里来:“他发现什么了吗?”
“我们的人开箱极其小心,郑大人并未怀疑。”刚刚为郑瑄和递箱子的官差恭恭敬敬地回禀,“能确认郑大人并未与任何一位皇子有所牵连。”
“到陛下面前,你也敢如此担保?”
“臣敢。”那官差道,“郑氏一族为向陛下表忠心,所有寄予郑瑄和的东西都不入郑府先入驿站,由我们几人负责,多年来,未见郑瑄和与任何一位皇子深交。”
“办事还算利落。”来人往他手中丢了一个小瓷瓶,“赏你了。”
郑瑄和回到郑府后,在灯下打开了那个小箱子,小箱子里杂七杂八的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将箱子里的那包糕点拿出来,解开包着糕点的细纸绳,将那纸绳细细捻开,窄窄的纸条在蜡烛上方烘烤着,渐渐显出细如蚊蝇的四个小字———
子时小心。
*
戌时末,宁晋急匆匆地奔到三皇子府正院。
守在燕弘荣门外的人拦住了他。
“宁先生,殿下已经休息了!”
“我有急事!片刻耽误不得!”宁晋似乎是一路奔跑而来的,平素的从容早都丢在了脑后,他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速去通报殿下!”
见宁晋的反应,守在门口的人也隐隐觉得不妙,不敢有丝毫推脱,立刻道:“请先生稍待片刻,我立刻去通报殿下!”
“等不及了!”宁晋一咬牙,“我随你一同进去!”
“这......这于礼不合!”那人想拦,却被宁晋伸手推开,那人没想到平素温文尔雅的宁先生竟然会动手,一时不察狠狠跌倒在地,带碎了立在一旁的巨大花瓶。
巨大的破碎声惊醒了内间睡觉的燕弘荣,他披衣起身:“何事?”
宁晋没了阻碍,此时已经深入内间:“殿下!”
“宁先生?”燕弘荣此时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夜都深了,您怎么突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宁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麻烦殿下屏退左右!”
燕弘荣也觉得不对了,他将闻声而来想要进入察看的人全部喝退,然后亲手关上门,转回内间:“先生来找我,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殿下,您告诉我假山底下私放兵器的那间密室后面,被隐藏起来的另一间密室里,到底放了什么?!”
燕弘荣霎时间面白如雪,他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那间密室!”
他吓得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我怎么发现的?”宁晋惨笑一声,“我派人截杀了陛下派来的暗卫。”
因为燕弘荣格外器重他的缘故,他有调动燕弘荣身边一两个暗卫的权利,黄昏时,宁晋以自己不安为由,向他要走了两个暗卫。
宁晋从袖中取出一张千疮百孔的纸,看到那张纸,燕弘荣一时竟跌倒在地,不能言语。
———那是燕王的生辰八字,被他钉在那间密室的箭靶中心。
“这东西一旦交到陛下手里,三皇子府上下怕是一个都不能留。”宁晋一把抓住燕弘荣的手臂,使劲将他拉起来,“殿下!杀了暗卫只能拖延一时,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发现不对!那时事情便藏不住了!您要早做决断!”
“我怎么做决断?我要如何做决断?”燕弘荣只觉浑身无力,“我就算现在去调动我麾下的军队,也要两日才能过来!两日后———”
他面色颓丧:“先生,我没有活路了!”
“殿下......”宁晋忽然松开他的胳膊,撩起衣摆跪在地上,“我有一件事瞒着您。”
“因为陛下中毒一事,我多方推演接下来的情况,无论如何您都是最危险的那个,所以———”他的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地面上霎时染了一抹血色,“我拿了您的令牌,假传了您的命令,调动了您麾下一部分军队,今日他们便要到燕京了,若是我没有传出消息,那么整装待发的轻骑便会立刻驰援燕京,重兵随后至,先到的那部分军队会在燕京护您周全,直到援军到来!”
宁晋的一番话说完后,却迟迟没听到燕弘荣的声音,他就这样保持着叩首的姿态,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燕弘荣朗声大笑,然后一双有力的手臂扶起他:“宁先生是子房再世啊!”
燕弘荣和颜悦色地问:“先生与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子时前一刻。”宁晋道,“轻骑已化散为零,埋伏在与燕京不远的永宁城附近了。”
“好,好啊!”燕弘荣眼里露出一点喜色,“只要能熬过天亮,本殿下定能安然无虞,此次,宁先生该记首功!”
“不敢向殿下邀功。”宁晋再次跪地叩首,“全凭殿下宽仁,我才敢兵行险招。”
宁晋知道,从这时以后,燕弘荣就永远也不会信任他了。只要他还活着,就会不断提醒燕弘荣,他是如何地胆大包天伪造他的命令的。
他确实没有欺瞒燕弘荣,只是将事情发生的顺序稍微颠倒了一下。
燕王派来暗卫,是想让他悄悄取走罪证,然后再迅速逮捕燕弘荣,可暗卫死了,他还活着,燕弘荣却招兵入燕京,那么燕王必然不会信他提供的消息,他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唯有他死了,燕王才会坚信燕弘荣早有异心,所以他的人才一动手便被杀死。
燕弘荣同理。
他活着,就是梗在他喉间的一根刺,他死了,才是抛却一切,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证明。
他死后两边查无对证,短时间内矛盾就会被激发到最严重的地步。
宁晋起身,向燕弘荣长长一揖:“我有今日,全赖殿下信重提携,为殿下肝脑涂地,我在所不惜!”
他向后退了数步,一直退到墙边,墙上挂着燕弘荣常用的宝剑,宁晋将剑抽出来横在颈侧,悲声道:“我袖中有信,写着与轻骑联络的方法,愿殿下登临尊位,如愿以偿!”
燕弘荣满脸惊恐地扑向他的方向:“宁先生———”
宁晋的剑已经划过颈侧,鲜血喷洒出来,溅了燕弘荣满脸。
燕弘荣接住宁晋的尸体,用手给他捂着颈侧,血源源不断地流出,在地上蜿蜒开赤红。
这一刻,什么怀疑猜忌杀意都被他抛之脑后,燕弘荣脑海里不断回忆起宁晋曾经为他出谋划策的场景,他们君臣相得的场面......宁晋确实不该偷拿他的令牌,假传他的命令———但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个主君,没有半点私心!
他甚至这样决绝地用死来证明他的赤诚!
他为什么不拦住他?
他为什么拦不住他?
因为他内心那些阴暗的情绪促使他的反应慢了一拍,才让宁先生这样的文人在他面前引颈自戮啊!
“宁先生!宁先生!”热泪从燕弘荣眼里流出,“是我负你!是我负你啊!我实在不配被你称为知己,实在不配做你的主君......”
他放下怀里已经呼吸全无的尸体,用那把宁晋自刎的剑强撑着站起来。
他看着那剑上的血痕,他所有的卑劣心思都比不上血痕主人的磊落。
他一字一句,如同在说慎重的誓言:
“必不负先生临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