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呀———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羌国的都城中,不少裹得厚厚的行人一边埋怨,一边在街上穿行着。
有行人冷得受不了,一头扎进路边的小店:“给我来碗汤饼!”
“来了来了!”小店的掌柜手脚麻利地煮好面条,倒上浇头,热气腾腾、香气喷喷的面条便被摆到了行人面前。
行人执着筷子,嗦了一大口面条后,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开始和店主唠起嗑来———
“越靠近岁节啊,这天气就越冷,再过几天,冻得我都不想出门了!”
“可不是嘛!”小店里没什么生意,那掌柜便顺势坐到行人身边,两个根本就不熟的人,聊起天来到是不见陌生,反而熟稔得很,“不过还有一个多月就岁节了,再忍忍吧!”
行人大口吃着面条,语气里带着兴奋:“去年岁节,陛下查处了一批贪官污吏,将他们的家产充入国库,折成粮食救济了各地的孤幼坊,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国都的孤幼坊,只死了几个身体不好的孩子呢!”
他兴致勃勃:“而且那批贪官死后,对我们进行收税的小吏,今年别提多客气了!”
“可不是———”那掌柜笑道,“每年的岁节,都让我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
“是啊!”行人碗里的面条已经过半,他感慨道,“也不知今年的岁节,陛下打算怎么过啊?”
......
羌国王宫之中,被羌国子民惦念着的羌王,正倚靠在软榻上,些许皱纹从他的眼角爬上眉梢,却无损他的容貌和气度。他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在手里摇晃着,药碗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后,将碗搁在了榻边的小桌上,眉目之间带着些许倦怠:
“燕国的秋狝已经结束了吧,算算日子———还有半月,周啸坤就该带着凝凝回来了。”
塌边的椅子上,乐珩垂目坐在那里,没有接话。
“珩儿,在想什么呢?”羌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你好像很不高兴。”
“凝凝确实应该回来,但不是现在。”乐珩抬头,与羌王有些相似的眉眼冷漠如冰,“我已经给太傅写过信了,岁节之前,凝凝不会回到羌国。”
“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了解她?”羌王的嘴角微微上勾了一下,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如果她要回来,别说一个周啸坤,就算是十个周啸坤,也别想拦住她。”
“阿娘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羌王叹了一口气,“不管阿菁恢复以后是否会怪我,至少她能活着。”
乐珩拢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掐破掌心:“您真狠心。”
“珩儿,我知道你和凝凝的感情好。”羌王说,“凝凝是我的女儿,若有其他的可能,哪怕一分一毫———”
他提高了声音:“我都不可能选择动她!”
“可我没得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珩儿,我没得选!”
“你以后还会有弟弟妹妹———可你的阿娘,只有这一个!”
乐珩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喉咙里好像有股血腥气涌上来:“南王已经伏诛了。”
“他是死了!可我的阿菁,你的阿娘———总不能陪着他一块儿死吧?她有什么错?!”
“可凝凝又有什么错!”乐珩咽下涌到嗓子眼的血腥气,他质问道,“凝凝就不无辜吗!”
“乐珩。”羌王喊他的名字,“于公,我是羌王,你是太子;于私,我是父亲,你是儿子,我们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那又怎么样?”乐珩的目光直视着他,掌控着羌国最核心权利的两个人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观念,“我不会听您的。”
“你别忘了,你是羌国的太子!”
乐珩反唇相讥:“您也别忘了,您是羌国的帝王!”
乐珩忽然笑了:“您不用拿什么东西来威胁、或者提醒我要担负起一国太子的责任。您就算是废了我的太子之位,我依然有能和您抗争的筹码。”
“凝凝是我的妹妹,保护她是我融在骨血里的本能。您确实给予了她生命,但这并不代表着凝凝就是您的所有物,您要她生她就生,您要她死她就死。”
还未弱冠的太子目光里闪动着不容忽视的决心:“父亲,我不是在向您请求,而是向您告知。”
羌王怒极:“乐珩———”
软榻后被屏风遮挡的位置,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动。正在与乐珩争论的羌王脸色大变,他猛地起身,衣袖带翻了塌边小桌上的碗,碗从桌上滚落下来,在厚实的绒毯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很远。
羌王疾步走到屏风后,屏风后是一张极宽大的床,此时在床边的地毯上,蜷缩着一个极美的女人,她脸色煞白,却无损美貌,碎发因为疼痛和汗水粘在脸颊边,平添了易折的脆弱。
羌王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女人两条裸露出来的胳膊上有着紫黑色的诡异细线,从她的指尖攀越过她的肩头,停留在她脖颈的中部,隐隐还有向上的趋势。
从羌王将她抱到怀里的那一刻,女人的手就无意识地抓上了羌王的胳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能够看到她指甲的位置已经晕开了小片的暗色。但羌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小声且温柔地哄着他怀里的女人:“......阿菁忍一忍,过几天就好了......”
他调整了一个能让怀里的人更舒服的姿势,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轻声哄着:“......就快要不疼了......”
女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她松开手,痛苦地哀嚎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诡异的紫黑色细线像是活过来一样,从她的脖颈开始,向她的脸上攀爬,转瞬之间,女人整张脸上都布满了蛛网似的细线,那些细线蠕动着,仿佛皮下有什么活物一样,她睁开的眼睛里也全是红血丝,看着诡异又吓人。
但羌王好像全然看不到似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她,不断地给她擦拭着从眼眶里溢出来的眼泪,像是对待着稀世珍宝。
期间女人疼得更厉害的时候,一口咬上了羌王的肩膀,明明有着武功在身,羌王却毫不反抗,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就这样闹腾了好一阵子,地面一片狼藉,女人渐渐安静下来,那诡异的紫黑色细线也慢慢从她脸上收缩,重新缩回到脖颈的中间。
羌王将她抱起来,却因为长久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而有些踉跄,一直沉默地站在屏风边的乐珩走过来,扶了他一把。
羌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女人轻柔地放到床上,又在她身上搭了一件薄衫。
羌王在床另一边的多宝阁上取下一管药膏,塞到了乐珩手里:“帮我上药。”
他们父子之间的气氛十分怪异。乐珩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这座宫殿里本就烧着地暖,羌王直接脱下了他的衣衫,从肩膀到后背,几乎是新伤叠旧伤,没有一块好的地方,背后是指甲尖利的抓痕,肩膀上是被牙齿撕咬留下的痕迹,数道地方都在不断渗血。
乐珩沉默地给他上着药。
“你刚刚也看到了。”在乐珩为他的后背上药时,羌王突然开口说,“你阿娘发病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撑不过岁节了。”
乐珩上药的动作停了一瞬才继续。
“我并不是不在乎凝凝。我看着她从小小的一团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也很欢喜。”羌王说,“她想学什么我都依着她,想做什么我都纵着她,我想让她自由自在,肆无忌惮,活得高兴,活得快乐。”
“阿菁当年拼着可能出事都要生下你们,你和凝凝,都是带着我们的爱和期待出生的。”
“可是现在,阿菁身体里的蛊毒发作了,这种蛊毒一旦发作,就没有办法抑制,除非将蛊毒转到自己的直系血亲身上,而且,因为蛊毒属阴的缘故,转移对象必须是女子。阿菁的母亲早就死了,蛊毒转移的唯一人选,就是凝凝。”
乐珩问:“夏国的那些公主不行吗?”
“如果可以转移到她们身上,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那样做。”羌王的目光落在昏睡过去的女人身上,“可是......只有凝凝满足条件。”
乐珩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手一直在不自觉地颤抖。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用我的命去救阿菁的命。”乐珩已经为他上完了药,羌王披上衣衫,遮盖住了满身的伤痕,“但我没有选择。”
“父亲。”从羌王打算将乐凝找回来作为承接蛊毒的人之后,乐珩便再也没有唤过他一声“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