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祝凌的讲述,夜渐渐深了,明月高悬,星子二三。
遥隔千里的萧国,朱颜楼最顶层的房间里,有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推开了窗户。
略带忧郁的美人穿着轻薄的赤色寝衣,衣摆如半开的花朵堆积,价值千金的银骨炭在房间角落的铜丝罩里,泄露出点点稳定的微光。
秋微没有掌灯,月光随着寒风一起涌入,吹散一室幽香与暖意。
五层是朱颜楼最高的位置,底下的吵闹声几乎不能传到上面,而她的房间在最角落,隔音又好,更是安静。
她已经失眠好几日———从萧煦上一次离开后。
秋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蹙起眉来,像是一朵见着风雨、即将被摧折的名贵鲜花。
“也不知还要几日才能回来......”她喃喃自语,手抚上鬓边,那里的头发不知为何断了一缕,在发髻里藏不住,垂到耳边添了几分凌乱。
她的手虚虚地按在心口:“明明只是一桩简单的事,我为何这般不安?”
思绪仿佛又回到前几日的傍晚,那日金乌西斜,她倚在窗边的小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云霞。在漫天霞光的背景之中,萧煦站在楼下,忽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展颜一笑。秋微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也回了他一个笑容。
后来萧煦推门进来,她还坐在窗边,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没有动弹。
那时夕阳的光穿过窗棂的缝隙,掠过她的脸颊,绕过她的发丝,天地都好像变成了一片幻梦似的、温柔的橘色,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在光影之中,萧煦缓步而来。
他的常服偏好热烈的颜色。这颜色被余晖浸染,与她身上的衣裳自然而然化为一色。
萧煦到了近前,平素总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时盈满了喜悦,他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眉目间有少见的少年气。
“皇兄同意了。”他说。
秋微难得地讶异:“这样荒唐的事......陛下也会同意吗?”
“哪里荒唐......”萧煦的手微微用力,将毫无防备的秋微拉到自己怀里,“难道我心悦你,听起来就是件荒唐的事?”
“我是花魁啊。”秋微勾起嘴角,她的头搁在萧煦肩上,“娶我为王妃,长乐王是不打算要名声了?”
“我有什么名声?花心风流?不学无术?睚眦必报?”萧煦的声音里带了点笑,“好一点坏一点,有什么分别?”
“还是说......你怕了?”萧煦放开她,他脸上的笑平和、清浅,眼神却是认真,“妍妍,你若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平素萧煦总是“秋微”、“阿微”、“微微”地喊,看起来好像没个正形,但他认真起来时,却会唤她的小名。
“我没有不愿意。”秋微倚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你都不怕日后史书上提及你,就是你娶了花魁的风流韵事,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千百年之后人们提起我,还要好奇我是什么妖精,迷得一位亲王神魂颠倒呢。”
“说不定是牡丹花妖?雍容美丽,教我一见倾心。”萧煦眉目舒展,他往后一倒,头枕在秋微腿上,像一只懒洋洋瘫倒的大猫,“至于史书记载......呵,我活着时不敢有人在我眼前造次,我死后黄土一抔,无知无识,青史朱册如何评我,又与我何干?”
“名声这种东西,你越是在意,它便越是重要,越是将你束缚在框架条规之中。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或许还不到百年,若全为名声而活,未免太过无趣。”
秋微的头发是披散的,像是上好的锦缎,她捻了一缕发丝去扫萧煦的脸颊,被萧煦笑着按住了手。
“我从没想过你会娶我。”
“在我动心之前,我也没想过像我这样的人,也会对人心存爱慕。”
“过了今年冬日,便是十二年了。”萧煦闭上眼睛轻叹,“你我相伴,竟已经十二年了......”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二年?
秋微恍惚了一瞬,也笑了:
“没想到风流多情的长乐王,也会有这般长情的时候。”
“我究竟是如何风流的———”萧煦意有所指,“微微想必最清楚吧?”
话说得暧昧,但落在秋微耳中,只让她想起无数个暗夜里他身上血淋淋的伤痕,客套而疏离的笑脸,还有天明后灯盏里厚厚的烛泪。
“我如何不清楚......”秋微叹道,“长乐王不敢近女子的身,就只敢将我抱在怀里做掩护。”
萧煦睁开了眼睛,摁住那只重新在他脸上作怪的手,语气还是懒洋洋的,带着一种倦怠的音调:
“挑明心意之后,你怎么对我这般伶牙俐齿起来?”
他语气里带了点控诉:“你原先不这样的。”
“我原先怎样?”秋微恶劣地捻了捻萧煦的耳垂,“几月前在我这儿发了好一通脾气,以为我这么快就忘了?”
萧煦自知理亏,但提及当时还是忍不住生气:
“那羌国公主是何等危险的人物,落天火围攻之中毫发无伤,你不在防身手段拖住她时赶紧离开,还直面她,在她身上放了追踪药物,要不是暗卫拿着我的令牌去王府调辩识骨龄的好手,我都被你蒙在鼓里!”
“羌国公主啊......”秋微回想起那日穿着龙骧暗卫衣裳、从窗户里翻进来的人,“虽然身上处处是谜,但她眼神清正,不是嗜杀之辈,更非大奸大恶之徒。”
“她来找你,不就是柿子捡软的捏?”萧煦道,“我当时气急了,事后想想,定然是你给了她什么暗示,才让她在那般紧急的搜捕之中,到了你这里。”
“确实给过几分暗示。”被当成软柿子的秋微云淡风轻,浑不在意,“可你不是想让她活吗?活着的羌国公主,比死了的更有价值。”
萧煦一时失语。
“比起抓住她,我更不想你出事。”
将那羌国公主带过来没多久,他便后悔了,因为日后种种迹象都显示,那羌国的公主,远比她面上表现出的更难缠。
他将谈话地点定在秋微这里,一是为了巩固他风流放诞的形象,二是在这些年里,他与秋微互相配合,已成了习惯。秋微比他皇兄,见过他更多的黑暗和不堪。
所以在得知那羌国公主找上她时,他除了震怒,更多的是从心里涌上的担忧,他在她身边留了暗卫,但却不多,也不是那个公主的对手,若是那个公主真的不管不顾地对她出手......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萧煦意识到,他对秋微......是不同的。
不是对属下,也不是对朋友。
如果是属下,他只会担心任务是否能够完成。如果是朋友,他不会除了担忧之外还感到害怕。
害怕———是从那间宫殿里被带出来后,他就不再需要的无用情绪。
萧煦垂下眼,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落下分明的阴影。
秋微的手停了停:“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羌国公主......也算我们的红娘。”
“撒谎。”
十二年的相伴,足够秋微看出他不走心的遮掩。
“被你发现了。”萧煦喟叹,“只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那间永远紧闭着的宫殿、发臭的女人尸体、破碗里的雨水、馊掉的饭菜......周围人的嘲讽、常年跪着的青石板、湿漉漉的衣衫、缭绕在鼻端的檀香......
一切诡谲的、黑暗的、腐朽的......缭绕交织在一起,都是带着不安气息的噩梦源头。
他神色倦怠地躺在秋微腿上:“还想到......我第一次见你的场景。”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那时你大概有这么高,已经初见天姿绝色的雏形,眼泪挂在眼眶里,却是不肯哭。”
“你旁边那个......应该是你爹吧......和老鸨讲价时———”他嗤笑,“就好像你是不知人性的货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