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严肃的先生面皮似是抽动一下,他在这里一个上午,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面对他的问题连挣扎都不挣扎,直接理直气壮放弃的。
他打量祝凌一圈,发现她腰间空空如也,一块牌子也没有
他在心里沉思,难不成是第一签就抽到他?
“白马非马,对耶错耶?”考虑到她可能是第一关,若是第一关就被迫折返,对于年轻气盛的士子来说,未免有些伤自尊心,他便有意放低难度。
从最开始要祝凌与他辩论白马非马,到让祝凌自由论述白马非马的对错,期间难度,不知降多少个台阶。
“这位先生看着像教导主任,却是意外的软心肠呢。”祝凌在意识里和系统感慨,“我以为他听到我的回答后会勃然大怒,然后强硬地要我与他辩论,最后给我一个极差的成绩。”
祝凌最开始登山的候,被青衣小童极具误导性的话迷惑,她以为是过不关就算失败,所以她前两关都不敢掉以轻心,但第二关结束后,她看见女先生从角落分类好的木牌堆里抽出一个给她后,她就明白,书院的评分形式并没有变化,只是做小小的改动。
她每一关的表现,只关系到她拿到的木牌等级而已。
所以从第三关开始,她就不打算再开任何技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来这里之前,就将所有的木牌都收在袖子里,避免因为这些木牌再横生波折。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刚刚那样一番、称得上有些失礼的表现,却收到这位先生的善意。
祝凌感觉有些惭愧,她起身,向先生恭敬地一揖:
“累先生费心。”
“无妨。”那严肃的先生说,“你莫要紧张,细细道来即可。”
“白马非马,其言有误。”
白马非马是著名诡辩学著作公孙龙子白马论中的问题,提出逻辑学中的“个别”和“一般”之间的互关系,但把它们之间的区别夸大,割断二者的联系,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想系。
“马命形而不命色,白马既命形而又命色。马之不命色并不是否定马有色,只是强调马不取其确定的颜色,白马之命色,是专取其确定的白色,二者具有马形之共性,但只作有异、不等同解,而避其全异、不包含于解。若将是非表述清楚,白马非马不攻自破矣。”
“烦文以假,饰辞以惇,巧譬以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言词小道,无益于治,名不副实耳。”
“正如离坚白之说,坚与白二者互斥,故而自藏,坚中之白、白中之坚,不可共存,非控名责实,徒增口舌。”
“今天下诸子百家,为救治弊积极奔走,亦算名实耦合,唯名家之说,苛察缴绕,诬妄怪诞,即使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却不能服人之心。”
祝凌简单地陈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在如今的世道里,诸子百家都在通过实践,来践行发扬自己学派的观点,唯独名家耍嘴皮子功夫,玩概念游戏,以名乱实,对治理国家半点帮助都没有。即使他们能通过辩论让别人哑口无言,也不能真正让他人心悦诚服。
她故意将名家批判得一无是处,观念略显偏激,听起来就像是那种初出茅庐,指点江山的愣头青一样。
严肃的先生也没指责她言语偏颇,而是捋捋自己长长的胡须:
“你以白马非马推而溯源,否定整个名家,名家当真一无是处?”
“名家有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天下中说飞鸟之景,未尝动也,皆与辩者有关,名家并非毫无可取之处,但名家于天下,弊大于利,可取之处好比鸡肋。”
祝凌死咬她刚刚立起的人设
认死理,说话容易词不达意,发散思维。
先生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这个观念,便道:
“天下如今将入大争之世,凡有血气,皆有争心,你否认名家锐意,是否要以文教化万民,以身作则肩负天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非我所愿。”祝凌并未被先生言语中的内容所诱惑,她直言不讳,“学生只想做那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境,非我所能及也。”
这下,先生看她的眼神都变。
他面前这个士子,就差把“我想当一条咸鱼”这句话刻在脑门上。
这人明明有些聪明,若入书院勤学苦读,未必不能有一番成就,但他不知为何,竟这般不思进取!
先生一惯严肃的脸上出现些许痛心疾首的神色:“涸辙之鲋,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
你这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先生所言极是。”祝凌面色诚恳,“然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先生:“......”
他从身侧的盒子里取出一块木牌递给他,神色怏怏不乐:
“往东走,见岔路左拐,见一竹屋,便是你下一关的所在地。”
这个孩子他不知道怎么教,还是交给他们能力卓绝的掌院吧!
祝凌接过木牌,浑然不知她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她只是很疑惑为什么这一关没有抽签活动,而是先生直接指定地点。
临走前,祝凌看先生有些郁闷的神色,还是决定开解一番:
“这世间的良才如石中璞玉,终有一日要绽放光华,但似玉之石,不管如何似,终究是石非玉,朽木难雕,亦是同理。”
“先生不必过于苛责己身。”
那先生看着她,叹一口气,摆摆手:
“你且去吧,莫误辰。”
祝凌对他行一礼后,便去找他所说的竹屋。
路程比祝凌猜测得要长不少,她大概走一刻钟,眼前才出现一点竹子的痕迹。
绕过一大片竹林,她眼前出现一栋竹屋,祝凌推开门,门里的人循声望来
那是一张极清雅的面容,带着浅淡的笑意,墨发束起,身姿挺拔清瘦,整个人的气质像旷远幽静的山水。
祝凌道:“见过兰亭先生。”
她虽然没有见过应天书院的掌院,但也在永宁城中打听过他的消息,卖给她消息的人说,即使她不认识应天书院的掌院宋兰亭,但只要见到他,就绝不会认错。
那种温润从容之感,见之难忘。
见到宋兰亭的那刻,祝凌就明白刚刚的先生为什么不给她抽签,那位先生估计是觉得凭自己一己之力难以扭转她的想法,所以把她送到教书育人最厉害的掌院面前。
掌院,就要直面最铁的刺头,解决常人不能解决的麻烦!
祝凌在心里叹一口气。
先生的好意......真是让人承受不起啊!
宋兰亭放下手中的书卷,道:“你过几关?有几枚木牌为凭证?”
祝凌掏出木牌放在桌上,分别是“弈”、“音”、“粮”、“辩”四枚。
宋兰亭略翻翻:“三枚上,一枚中”
他自书架上取出一块牌子,与这四块放在一处。
这枚牌子上刻一个“明”字。
“四枚上,一枚中。”他道,“刚好符合登顶之人的最低标准。”
祝凌提醒他:“宋掌院,这于理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