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邦德挠挠头：“我们从顺天府刚搬来，家中原是烧煤的，没想到此处买不到煤。”</p>
郑海珠在他说话时，笑眯眯地塞给伙计一钱银角子。</p>
伙计得了这“咨询费”，脸上立刻阴转晴，朝身后院门看看，见没有旁人，才客气道：“咱东家，是博山过来的，也晓得烧煤。今岁找老家的煤工过来，在柴炭山可不就找着了矿苗。因那柴炭山，乃鲁王府遣人砍柴烧炭的地方，我家是偷偷地挖一点儿。”</p>
吴邦德假意皱眉道：“那么麻烦，我们还是买柴禾算了。”</p>
郑海珠假装嫌自己丈夫没出息，作势白他一眼，仍拉着伙计热情地请教：“小兄弟，我多付你些银子，你带我们去那柴炭山有煤的地方，如何？”</p>
伙计连连摆手：“哎，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自己去吧。”</p>
又见郑海珠粉面微沉，目光从自己揣进银钱的袖子转向身后的客栈大院，不知怎地，有些害怕这妇人变脸叫嚷起来，忙陪着笑脸道：“阿姐，阿哥，其实不难找，你们到了柴炭山，会看到南坡有条河，往上游走，经过砂石摊和青岩，林子的东边，有数石，寻那黑墨似的坑洼之地，拿磁棍探探，多半就探着了。”</p>
郑海珠不知道啥叫“数石”，啥叫“磁棍”，只感到同样凝神聆听的吴邦德在轻轻拉她的袖子，估摸着见识过京师西山煤矿的吴公子应是挺明白了。</p>
郑海珠面色一松：“行吧，谢谢你小兄弟。”</p>
走回大道上，吴邦德告诉郑海珠，数石，就是一层层片状的岩层，磁棍就是在木棍一头绑上磁石矿，京郊的探脉者，拿它来寻找露在地表的煤苗。</p>
“果然和你估摸的差不多，”吴邦德道，“兖州的煤，在柴炭山，因是鲁王府的禁苑，兖州城又不太冷，百姓生火做饭的薪炭也不贵，所以这里的煤，一直没有像博山那样开采。”</p>
郑海珠也很高兴：“待枣花和大牛他们探路回来，咱们再亲自去一趟。”</p>
此际天色尚早，日头只是略偏西，还有些暖意。碧空如洗，映在泗水河中，蓝莹莹的特别好看。</p>
二人望见远处的河面上，有长桥如白练横空，一排漂亮的拱型桥墩又被阳光染成了金色，甚为壮观。</p>
郑海珠道：“那应该就是驿站管事说的泗水桥，走，去看看鲁藩贤王的功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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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桥头，但见石狮子边竖着块大碑，上刻“鲁国长虹”四个字。</p>
再细看桥体，青石板宽阔又厚实，十五个孔洞弧度漂亮、磨堪细致，拱顶离河面也极高，每个桥墩的石柱，形制统一，粗壮扎实如百年乔木的根基。</p>
郑海珠走上大桥，咂舌道：“怪不得要修好几年，要花上三十万两白银。”</p>
吴邦德也拍拍桥上栏杆道：“没想到，鲁藩的头一位亲王，那般昏聩无德、残害百姓，后世子孙倒贤者辈出。”</p>
郑海珠轻叹：“莫说隔代之间，便是同一个人，隔了一阵时日，心思也会不同。”</p>
她发了这句感慨后，忽地想起一事，望着吴邦德道：“你觉得，穆枣花怎么样？”</p>
吴邦德面无波澜：“是个可造之材，不输男子。你是对的，情报员应当招些妇人。”</p>
郑海珠意味深长地抿抿嘴。</p>
吴邦德眸光一闪：“怎么了？你觉得那日在途中，她发了恻隐之心去救流民母子，我训斥她过于严厉？”</p>
郑海珠摇头：“你的属下，怎么管教是你的事。不过，我直说吧，这姑娘，好像对你吴局座，动心了。”</p>
吴邦德皱眉，须臾嗤笑道：“你戏本子看多了。”</p>
郑海珠收了面上的戏谑之意，正色道：“你现下不信，无妨。若时日既久，你们朝夕相处生了情愫，我可以安置她去商社。”</p>
吴邦德略带怔忡。</p>
郑海珠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希望情报局的活计，耽误你喜欢上一个好姑娘。就算时常要上阵拼命的战兵，也得有个家不是？”</p>
吴邦德面上浮现出一丝嘲讽：“郑姑娘，郑东家，自离开镇江，我也与你朝夕相处，你觉得我们互生情愫了么？若谈成家，你怎么不成家，要做自梳女？”</p>
郑海珠一时被噎住。</p>
她心中有些恼火，恼火吴邦德抢白自己的好心，又恼火自己终究还是带着那种婆妈的作媒本能，以至于似乎冒犯了伙伴。</p>
很快，她从吴邦德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的哀恸。</p>
郑海珠意识到，吴邦德突然表现出的具有攻击性的抢白之辞，是有缘由的。</p>
她猜测，吴邦德此前提过的未婚妻，与他的感情，绝非他当时描述得那样浅澹无痕。</p>
吴邦德见郑海珠愣怔无措的模样，也有些后悔自己语带刀锋，遂移开目光，望着水波滔滔的河面，片刻后沉重地叹口气。</p>
“阿珠，我不想成家，是因为，我已经遇见过最好的女子了。”</p>
郑海珠轻声道：“对不起。”</p>
吴邦德摆摆手：“回吧。”</p>
二人在沉默里走了一段，忽听背后传来孩子的哭声，夹杂着成年人的喝骂声。</p>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桥那边，也走过来一男一女。</p>
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p>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p>
郑海珠与吴邦德不由放缓了步子。</p>
待那一家走近、交错之际，二人看清了，男子二十来岁，鹰钩鼻，颧骨下一坨横肉，抱娃的女人则是个胖婆娘，肯定过了四十，发髻里白发明显。</p>
她手里的娃娃，则是个一岁出头、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儿。</p>
女孩儿说话早，这一个也是，边哭边伊里唔噜地说着“克归，克归”。</p>
肥胖婆娘虎起脸道：“薅哭，薅哭！”</p>
郑海珠疑云顿起。</p>
她当年从福建北上江南，穿越江西，听得懂“克归”就是“去归”，“回家”的意思。</p>
而那婆娘说的，分明是鲁地方言。</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