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的目光落在那只酒壶上。
她觉得有个头上长角的自己,从躯壳里蹦出来,揪起徐大化那锦纹华贵的衣袍前襟,怒斥他道:你问我说什么?我他妈的告诉你,要不是顾念你这王八蛋是徐光启求来的,我就不是说什么了,而是要做些什么,比如拿酒壶砸烂你这张猪脸!
郑海珠在这短暂的瞬间,憋到肺都要炸了,终究控制住了自己要伸向酒壶的手。
“寺卿请回吧。”她冷冷地重复。
“嗬……”
徐大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阴沉的低笑。
他微偏身子,朝远处看了一眼,叹口气,对徐豹道:“走吧,郑姑娘这山头,钱虽不多,人倒不算少,养出了她的倔脾气,本官惹不起。”
四品大员站起来,掸了掸袍子,盯着郑海珠,道声“郑姑娘,后会有期”,便昂首往清园外走去。
徐豹喝骂几句“不知好歹,有你的苦头吃”,也匆匆跟上主人的步伐。
主仆两个无耻之徒终于消失后,郑海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卢象升和郑芝龙快步跑进来,还未开口问,郑海珠对面的王月生,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郑海珠愣怔间弹起身子:“你,你没事?”
王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开口,有些大舌头,却并非语无伦次。
“姑娘……莫怪。我原是有防备的。因这徐大化当初在秦淮河,对我一个不肯被梳拢、性子又烈的姐妹,就是用的鸳鸯壶。方才我见徐豹,给徐大化和你倒酒时,和给我倒酒时,手势不一样。待他把酒壶放在桌上时,我看清那壶把左右有两个孔,就在饮酒后擦嘴时吐了不少。”
郑海珠听完,一把抓过酒壶细瞧,果然在弯柄靠近壶颈处,发现两个绿豆大的小孔。
她掀开盖子往里看,只见壶颈被隔成两半,直到胖大的壶身,整个酒壶就像个鸳鸯锅一样,彼此盛放的液体不相容。
郑海珠胸中的怒气,实也早已像煮开的火锅一样沸腾了,刚要把这个肮脏的酒壶往地上砸,陡然想到这是要与徐光启去陈情的物证,只得放回桌上,抄其自己面前的酒盅,狠狠地摔在地上。
伴随着“乒哴哴”的瓷片碎裂声,郑海珠望着王月生,一字一顿道:“你在试我?”
王月生被这双眼睛里陌生的怨怼吓到,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切剖白道:“我没有,郑姑娘,我没有,我是怕,怕你们因我惹来祸事。”
卢象升三步两步上前,想去扶王月生,又不好伸手,倏地侧身,对郑海珠道:“你让王姑娘当场揭穿那个徐大化吗?她彼时顾念的,定是不要牵连我们。”
卢象升的口吻带着生硬。他有些生气郑海珠对王月生的疑怒。
王月生则仰起头,眸中映出天边即将隐入黑暗的最后一缕霞光。
“郑姑娘,我分毫没有要试你的心思。我估摸着那狗官是要带我走,我只是,想少喝进去一点药,莫要真的人事不知,须留着气力,到了那狗官的住处,再与他撕个鱼死网破,便是拿簪子扎伤了他,他也寻不到姑娘这里的晦气。”
郑海珠盯着她,再开口时,语气终于透出丧意:“所以,你当时觉得,我会让徐大化就这么带走你吗?张岱把你当人,我就不会把你当人了吗?”
王月生蓦地滞住,怔怔地与郑海珠四目相对,少顷,才嗓音微颤道:“姑娘是好人。”
郑海珠深深吸口气,又重重地叹口气,握住王月生冰凉的手,扶她起来。
“象升,一官,你们也坐,”郑海珠示意卢象升和郑芝龙道,又对着听到动静赶过来、怯怯驻足于远处的崔鱼儿道,“我的屋里有一坛酒,鱼儿你去拿来,再拿四个我们自己的杯子。”
崔鱼儿麻熘地打个来回,将酒水杯盏摆上桌。
郑海珠指着酒道:“半个月前买的,店家说是好酒,我也不懂,挺贵的,应该是好酒。那时徐翰林说给我们引个财神爷来,我就想,若是真能拿到一笔造火器的大钱,我们就开这坛酒,好好庆祝一下。”
她说完,去拔酒坛的包布木盖,手却发着抖,怎么都使不上劲。
卢象升将她的手挪开,拔了盖子,给四个碗里都倒满酒。
郑海珠先一饮而尽,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啐道:“好,好像被骗了,二两银子一坛呢!也不怎么好喝。”
不待其他三人有所反应,她又笑起来:“不过挺辣的,劲儿足。唉,喝晚了。酒壮怂人胆,若是刚才喝,就好了,我一定,一定会揪着那个徐大化,问问他,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穿着一身鸡血红的官袍子,就可以如此不知廉耻地作践百姓了吗?你他妈的,真以为太仆寺里的几十万两白银是你自己疴出来的吗?那都是你作践的百姓,辛辛苦苦地卖力气、卖身子、卖命,一分一分地交给朝廷的!”
卢象升、王月生和郑芝龙,看着完全变了一个人的郑姑娘,都不敢搭话,更没心情喝酒,只愣愣地听她说。
郑海珠发泄了一通,又给自己碗里倒满酒,咕冬冬灌了一大口,继续道:“我在镇江结识的吴邦德,那个吴惟忠的后人,他与我说,当年,戚家军在蓟镇的时候,倭国侵犯朝鲜,朝廷调戚家军,将士们二话不说就去了,吴老将军的命都差点折在平壤。
然后呢,朝廷答应的军饷,不发。当时吴老将军已被朝廷解了兵权、离开蓟镇,将士们无人作主,只能围着蓟镇王总兵要说法。那个姓王的,本就妒忌戚家军。他自己带兵像废物一样,搞阴谋诡计倒是一流,找了朝中御史,污蔑戚家军闹饷,要造反。
那些御史,那些和今天这个徐大化一样的良心叫狗吃了的大明文官,就和姓王的一起,用发饷为名,把戚家军的将士们骗到校场。
一个个点名。
大家都以为是按照名字发饷银、好带回家给饿着肚子的老婆孩子救命呢。谁想到,是全部核对完,乱箭齐发。一千三百精锐啊!一千三百个活生生的、给大明打过无数胜仗的戚家军战兵,就这么被自己人,一箭一箭地,射死了。
这个朝廷,还有脸面吗!”
郑海珠说完,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玉兔东升。
半扇冰轮,静静地俯瞰人间。
清园的池水,映出了中天明月。
郑海珠透过眼前迷蒙的因酒气结起的障翳,勉力地望向水中月影。
卢象升见她总算平静了一些,便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会儿自己给孩子们模拟海战的池塘,才开口道:“阿姐,我们所做,不会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的。大明朝堂,也不会都是徐大化那种无耻之辈的。”
郑海珠的嘴角翘了翘,盯着卢象升,在醉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顶好,争气一点,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进士及第。你要记得徐大化,要记得出点子诱杀戚家军的御史,要记得这群尸位素餐、寡廉鲜耻、祸害百姓、残害忠良的狗东西。你做官后,一定不要成为你最讨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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