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始皇帝带牛上朝非常神采奕奕,半点看不出来熬了一夜后该有的疲倦。
他把神牛的事往廷议里一说,大臣们得知有这样的赐福,激动万分,有几个感情充沛的,还当场热泪盈眶,“神女佑我大秦!往后谷稻充盈,再无饥荒!”
始皇帝道:“朕欲封它爵位,神牛为大秦付出,当得五大夫之位。”
没有一个人觉得秦始皇让一头牛得爵位是对他们的侮辱,甚至还有人提议:“神牛年年生牛,若干年后,天下牛皆是它子子孙孙,它为牛的老祖宗,只封五大夫是否太低了?臣请求陛下提它为右庶长。右庶长为众列之长,神牛便是众牛之长。”
始皇帝微微颔首,“允。”
李斯却看出了其他来,眼神一闪,拳头坚定地握起。
“陛下,臣有奏!”他从垫子上起身,来到中央站立,一拱手,“今秦得神牛……”
李斯洋洋洒洒地说了一连串,提取出来的中心思想就是——牛多了,需要的草料就多了,不能浪费神牛的种,所以,他李斯,特意上书,希望始皇帝陛下能够勉为其难地将土地都收回到国家手中,由国家统一分配哪一块地种粮食,哪一块地种菜喂人喂牛。
勉为其难,画重点符号。
始皇帝当时看李斯的眼神,就带上了满意。
他为什么把李斯提前放出来?不就是这人能够揣摩上意,主动当他进攻的矛吗!当年的郡县制也是如此,他不需要亲自下场,李斯一个人独战群臣,他只用最后拍板就行。
李斯提出这话,立刻炸了一些大臣的防线——在土地大过天的秦朝,动他们的地,就是动他们的命根子!
“李斯,你不要妖言惑众!”这是直接连名带姓怒骂的。
“李廷尉,可要三思而后行啊,有些话说出口了,就要负责。”这是软中带硬,半劝阻,半威胁的。
“陛下,切莫听此人胡说,若是把一部分地拿去种野菜,黔首吃什么?如今全种粮食都有黔首饿死——李斯狼子野心,是想掘了大秦的根!”这是曲线救国,想先把陛下拿下的。
陛下什么话也没说,可此时的沉默,却已经带足了微妙意味。
某些机灵的臣子,脸色已然有了变化。不过,他们依旧没有出声,徒留李斯一人如风浪里的扁舟,独自和群臣作对。
李斯却半点疲倦神态也没有,脸部肌肉兴奋得仿佛在发光——这个状态他熟啊,之前郡县制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一跃成为陛下心腹的!
诸位同僚,多谢了,你们让我李斯又重新起来了!
李斯慷慨陈词:“陛下为明君,既然不曾指责臣收归土地,种植牧草菜蔬的劣言,恐怕是早有应对之策。”
和他打对台的臣子:“……无耻!”
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居然拖陛下出来当牌子?这让他们怎么说?说陛下不可能有应对之法?
李斯面不改色,继续:“何况,这位同僚,我且问你,建吉宅最基本的要素是何?”
那位臣子顺着他的话一想,刹那间心颤。
李斯冷冷一笑,代替始皇帝露出爪牙:“不错,正是依山傍水!为何民间开荒如此艰难,一为好地都由富贵之家占据,二为少耕牛少开荒粮,三为无水。若是将一些占了水湖做自家后院的富人迁走,便又能有不少地可以开垦,若是旧地种粮,新地种菜,如何不行?”
李斯又转向之前另外一位喷他的人,“这位同僚,可曾了解过野菜有多好种?说得耸听一些,野菜见地就长,与杂草争水也能活,便可稍稍种去离江河湖泊远的地方,开几亩薄田,无需精心打理,便可活了。如何算是掘大秦的根!”
李斯喷完这个,立刻看向下一个,看得那位大臣差点后退半步。李斯可不管他,心里脑里只记挂着为陛下冲锋陷阵,哪怕廷尉要让给别人,他还能有别的出路。
“依吾看,什么掘大秦的根,是掘尔等国家蛀虫的根吧!土地收拢后,若由朝廷依人丁分配,便会有不少流民自隐居之地走出来。民数自古以来系国计,据斯所知,可有不少豪族置国不顾,实者不报,隐瞒人户,隐匿田产,逃避赋税,尔等口口声声为陛下着想,不过是为自己计,生怕依附尔等豪族荫庇的黔首纷纷离开!”
李斯转身,对着他的君王深深拜俯下去,献出所有的虔诚,“陛下,臣愿为陛下手中刀,掌心刃,负责收地之事!若不完成——”
李斯神色肃然,“提头来见!”
“哦?”陛下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几案,“尔等以为呢?”
声声击打如鼓擂,敲在诸大臣心头。
蒙毅率先:“臣赞同李廷尉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豪族占据良地却不事耕种,损的是国家之益。臣愿意将家中土地交出,由陛下分配。”
蒙家素来是始皇帝心腹,某些不太想同意土地国有的大臣偷偷看向位于武将最前面,今年已八十多岁的彻侯王翦。要说大秦土地最多的,当属他们王家,当初王翦出征时,为了给自己立一个贪财的人设,可是整整要了六次美宅良地,再加上家里一门三彻侯赏赐的土地,如果陛下同意李斯的建议,首当其冲就是王家。
辛辛苦苦血汗了大半辈子,王翦当真会舍得把土地交出去?
如果和陛下对上了,那可有好戏看了。王翦劳苦功高,哪怕是陛下,也得顾及一二。
感受着身上的大量视线,王翦呼吸平稳,不慌不忙地说:“臣附议。”
利益相关的大臣们傻眼了。
我等还欲死战,彻侯何故先降!
你不管你的子孙后代了吗?!
因着最有资本和始皇帝抗争的王翦都平和接受了此事,陆陆续续便有臣子们表示了同意,当然,李斯清楚,别看他们面上同意,心里指不定骂死他了。
——说是满朝皆敌也不为过。
李斯琢磨着以后身周必须三五个强壮小厮不离身才行,免得半路上被套麻袋。
见到满朝文武几乎附议后,始皇帝这才好似“勉强”地:“既然诸君认可此法,那,李卿,汝下朝后便一一去登记各家土产吧。若是正当得来的土地,登记在册后,由朝廷给予相等赔偿,并且允许他们继续租借生活。若是侵占良民得来的土地,没收,且依律惩处。”
“唯。”
“稍后再进行一次全国户口登记,将土地以人丁数量分摊入户,仅能借与耕种或自住,禁止买卖。”
“唯。”
“有军功者,依旧封爵,授田及土地,却非自实田,若其子女无能,无有军功,便将田地收回,仅留下按人丁分配的田地。”
李斯瞳孔一缩。
原来如此,他说陛下怎么不怕收土地引起军中哗变,毕竟秦的崛起依靠的是军功爵。
随着六国一一被灭,军功越来越难取得,多数秦人往上爬的道路被堵死了,可是秦的爵位属于降爵袭,无有军功,下一代就会降爵,对于高爵位的人,他们至少有个五六代的容错率,然而,军中低爵位的士卒才是多数,只要他们一死,不少人的下一代都得被将爵位收回,没有爵位,相应的田地也要被收回去。
而如今,六国已灭,有多少军功能给他们一代代维持下去?
但是,土地收归国有,按丁分配田地可以!牺牲高爵位的利益,维持住低爵位兵卒们的忠心,不愧是陛下。
“朕赐汝先斩后奏之权。”始皇帝语气一变,从方才的随和陡恁变得狠辣,好似雄狮在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后,尖锐利爪自掌下弹出——
“若有贿赂者,斩!”
“若有欺瞒者,斩!”
“若有冥顽不灵,不愿上交土地,负隅顽抗者,斩!”
三个“斩”,杀气腾腾,整个大殿瞬刻冰凉无比。
李斯反而很平淡地行了礼,“臣,领旨。”
廷议上,李斯猝尔对土地发难,陛下又赞同了此奏,不少大臣此刻都还没反应过来,三三两两离开后,才低声私语。
“陛下怎么突然要收土地了?他已经废除了分封,怎又向我们的地下手?就不愿意给我们一些活路吗!”
“那位的想法岂是我们能揣测的?早该想到了,咱们这位陛下恨不得万事万物都在掌控之中,又如何会允许我等掌握大量土地,还私养部曲?”
“就不能劝陛下更改心意吗?”
“劝?谁去劝?王彻侯可是直接就投降了,你们谁有王翦的功劳?”
“啊呀!真气煞老夫也!赵政竖子,李斯小人,还说赔偿财物?呸!吾等何时缺金银珠宝了,吾等要的是土地,可留与子孙,绵延万年!”
“你小点声,想要被抄家灭族别拖上我等。”
“我们该如何是好?王彻侯已经顺从陛下了,不可能再反对,还有谁地位高,没有出声,家里土地多的,我们推举他当领头羊,一同上书陛下。”
“我记得,左相今日似乎没有发声?”
“快快快,去找左相,请他救救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