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前的人是不会少多少的。即便是马上要变天了，但是这些官员士子们还是不会走的。</p>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这是古今不变的道理。</p>
章越看了一眼人群，方才自己也是其中一人呢。</p>
章越想到读书人要么是汝郭师兄这样穷得有骨气，要么是何七那样俗的有价值的。但大多读书人都看不起这两等人，整天想得是如何站得把钱给赚了，最后落入世俗之中。</p>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看向远处。</p>
“何七还没走呢？”</p>
一旁黄好义手指了前方，果真王魁与何七站在巷口远远地看着这里。</p>
章越看了一眼笑道：“别理会他们，咱们先找个茶肆喝茶避避雨。”</p>
众人刚到了茶肆，大雨就来了。</p>
大家坐着一面喝茶，一面感慨这场大雨。</p>
章越方才在富府时，一面应答一面将众人反应看的清楚。他看向一直闷着不说话的孙过问道：“你方才行卷的文章里，提及令师邵先生否？”</p>
孙过脸上微微涨红，他事实上已将自己是邵雍弟子夹在行卷中，但不知为何对方没有表露。</p>
但孙过面上却道：“惭愧，不敢提及。”</p>
章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妨提一提，正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p>
孙过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章越问道：“斋长，你说我勤奋用功，难道就不能只凭着才学，不去奉迎而出头么？”</p>
说到这里，孙过马上后悔道：“斋长，我乱说话了，家里来信，父亲言二弟年纪到了要成婚了，先问我的意思。我是兄长不可耽误了二弟，此番若是考不上就要回洛阳成亲。”</p>
章越道：“那是好事，成了亲，心先定下来，再读书进取也是一样。不一定要先立业后成家，也可先成家后立业。”</p>
孙过沉默了一阵。</p>
章越问道：“怎么？”</p>
孙过道：“斋长，你也知我家家贫……”</p>
“怎么？”</p>
“要入赘，否则家里实在没钱再供我和两个弟弟读书之费。”孙过低声言道。</p>
章越吃了一惊，太学生入赘，消息传出去，让孙过以后在同窗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p>
章越差一点脱口而出，我帮你。</p>
但章越话到口边，但转念一想，自己帮得了么？</p>
帮得了，以他如今的身家接济孙过当然不成话下，但接济得一时，却接济不了一时。</p>
若下一科孙过还没考上，自己要不要接济下去？</p>
人心难测，有时善意反会变成恶意，恣意施恩如同施仇。</p>
可是这又不是小说里，但凡主角先是入赘，被人看不起一时，最后都混出头来了。</p>
章越叹了口气给孙过斟茶然后道：“喝茶。”</p>
雨哗哗地下着。</p>
黄好义突道：“是了，三郎你听说了么？蔡师兄在邠州任官，因受贿被人告发……”</p>
蔡确出事了。</p>
章越道：“此事你怎么知道的？”</p>
黄好义当下与章越说了情由。</p>
蔡确在邠州任司理参军，主管一州的讼狱勘鞫。有人欲脱罪故而拿钱行贿蔡确。</p>
蔡确收了钱后，结果被人告发至监司。</p>
蔡确当即写信给当年的邻居兼同窗黄好谦，想借他的人脉脱罪。</p>
章越听了也是明白了，虽说宋朝吏治败坏，官员贪污那是普遍现象，简直要多黑有多黑。但蔡确不该这么不小心的。</p>
黄好义道：“听吾兄言道，蔡师兄是官员初任，但上无门路，下无通行情的人，贸然揽钱，这不被告发才难了。”</p>
“蔡师兄至少也等熟悉了之后，懂了何钱该拿，何钱不该拿，再有所定夺。蔡师兄初到肯定在官场上没有得罪的人，那么此番被告发，就是收了不该拿的钱。”</p>
章越道：“可是蔡师兄不是如此贪财短视之人，他临行前，我曾与他说过慎始敬终，官场初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p>
黄好义道：“对啊，我也听兄长说了，蔡师兄此事少说要吃挂落，就算过了关，以后在仕途上也是千难万难。不过蔡师兄也是情有可原，我听说他去邠州赴任时，欠着不少的钱。”</p>
章越听到这里，这才明白了。</p>
进士初官，有的人到地方任官，利用关系背景搞些政绩，以后升迁了到了更高的位置上再图发展或原形毕露。</p>
有的人则是……</p>
蔡确确实不是这样短视之人，其背后原因只能令人唏嘘了。</p>
黄履这时截道：“别说了，蔡师兄好歹中了进士，哪似我等还要在科场苦熬。”</p>
孙过叹道：“也不知何时是个头。”</p>
黄好义看了章越一眼笑道：“很快就是个头了。”</p>
席间众人谈及将来到来的解试都没什么心情。</p>
黄好义倒是侃侃而谈，这时候几名歌女不邀自来，来到他们身旁打起酒坐。</p>
黄好义见此一幕，脸色突变，当即闭口不语不再是方才笑谈的样子。</p>
章越见此不由失笑，拿出钱来打发这些已是在弹唱歌女离开。</p>
雷声不止，少了黄好义开口，众人一时也没了谈兴。</p>
茶坊外雨势不止。</p>
茶桌上一碟猪头肉吃了大半，烧饼还剩了几块。</p>
茶博士手边的红泥炉上的茶壶上的茶嘴正冒着白气。</p>
章越看着外头这不断的雨线，突然想起了在万叶寺瀑布初见十七娘的一幕。</p>
当初进京时船过淮水两岸时，两岸连绵的芦丛以及坐落于水边墟市。</p>
上元灯会时，他与十七娘匆匆对视时，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p>
在这大考之前，这些没来由的情绪，犹如闷闷的夏雨一般撩拨着他的情绪。</p>
相府前为了前途争一丝的机会的读书人，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及前途的忐忑不安，以及种种烦恼，就如同茶炉里将沸未沸的滚水，让章越心情紧绷到了极致。</p>
反而这时候别样的情绪涌上心头，同窗之情，恋人思慕，反而是此时此刻倍加珍惜的。</p>
随了解试之后，一切又会变一个样子。</p>
这时候炉水开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