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方茹近些日子以来的种种表现,楚嘉怡也是不由一笑,说道:“这是如意夫人对老爷您的心意,却不是小婢的些许手艺可比的。”
赵俊臣叹息一声,摇头道:“我就是怕她累着,茹儿她如今管着府里府外的不少事情,又一向是事事过问,没什么得力人才帮衬,不比我清闲多少,却还要每天花不少时间专研厨艺,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的精力,我处理了诸般公务后,可一向是累得不行,每天总是倒头就睡了。”
楚嘉怡笑道:“老爷您觉得累,如意夫人她却未必觉得累,要小婢看,如意夫人一旦觉得自己能帮到老爷,即使再怎么忙碌,想来也是乐在其中的。”
赵俊臣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是,但就怕她太逞强了。”
眼见赵俊臣今天没有急着处理公务,好似谈性颇佳,楚嘉怡略略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决定趁机打探一些有用的事情,却是开口道:“说起来,柳蕊姑娘为了医治虾儿的眼疾,带着虾儿前去陕西拜访名医,已是离府好几天了,也不知情况如何,虾儿境遇可怜,希望能一切顺利才好。”
闲谈几句后,赵俊臣却已是开始继续处理手边的公务折子了,待听到楚嘉怡的话后,一边翻阅着手中折子,一边不置可否道:“我派了一些车马人手跟着她们,虽然路途遥远,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
楚嘉怡偷偷看了赵俊臣一眼后,却是小心翼翼的问道:“婢子听说,老爷您因为虾儿的事情,如今在朝中和黄有容阁老发生了争执?最近这件事在朝野间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当真?”
明白楚嘉怡这是想要打探一些有用的情报,好在太子朱和堉回京后通报,可惜楚嘉怡天生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卧底探子,这话题转移的极为生硬,让赵俊臣不由暗暗摇头。
但赵俊臣也不拆穿,只是顺着话题说道:“这些日子,我确实和黄阁老有了些矛盾,相互间也争执着厉害,今天黄阁老他还派人去户部查账,想要给我难堪,不过却不是因为虾儿的原因,说起来,这次算是我主动向黄阁老挑衅了,抢先出手罢了他门人的官职,所以他才有所报复罢了。”
见赵俊臣说的淡然,好似这场万众瞩目的党争,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楚嘉怡好奇问道:“那老爷您为何要主动与黄阁老争执?可是黄阁老哪里得罪老爷了?”
这不仅是楚嘉怡最好奇的问题,如今在朝野之中,有无数人都有着相同的疑问,毕竟赵俊臣这次向黄有容出手,实在是太过突然了,之前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而这几日以来,关于赵俊臣与黄有容的党争起因,包括黄有容本身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并为此而猜测纷纷。
鉴于楚嘉怡是太子朱和堉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探子,赵俊臣自然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毕竟他这次与黄有容的党争,说跟到底还是为了引诱太子朱和堉在德庆皇帝南巡期间去做一些“正确的傻事”,黄有容只是顺带的目标罢了。
但对于楚嘉怡的询问,赵俊臣也不想去回避。所以在考虑了片刻后,赵俊臣终于说道:“若要说黄有容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我,倒也不见得,实际上,在我出手弹劾黄有容的门人之前,黄有容还曾向我主动示好,想要与我结盟,不过,这官场之上,许多争执,其实都是没有原因的,就比如说我与黄有容的这场党争。”
说到这里,见楚嘉怡依旧有些疑惑,似乎听不明白,赵俊臣继续说道:“若是硬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只能说我在这官场之上,已经开始了下一阶段,而黄有容正好是挡路的石头之一罢了。”
“下一阶段?”
听赵俊臣这么说,楚嘉怡愈加疑惑了。
赵俊臣一笑,却是不答反问:“在你想来,一个人想要在官场混出些名堂,大概需要经历几个不同阶段?”
赵俊臣的问题有些高深,怕是许多官场上的老油条都想不明白,更不要说从未涉足官场的楚嘉怡了。
所以,楚嘉怡虽然认真的思考了片刻,但还是摇头道:“婢子想不明白。”
“想要在官场之中混出些名堂,大概需要三个不同的阶段,即先‘做人’、后‘做官’、再‘做事’!历史当中,所有位极人臣且名垂千古者,莫不是前后经历了这三个阶段,然后才达成了他们各自的成就。”
说着,赵俊臣轻轻一叹,有些无奈的说道:“其实,若是在尧舜禹汤时期,为官之人,上面有圣君庇护,下面则是百姓人心古朴,官员介于君民之间,想要做出一些名堂来,只需要‘做事’即可,只要做好了事情,君王们会奖励你,同僚们会拥护你,百姓们也会爱戴你,然后自然是步步高升名垂千古,很简单的道理。”
说到这里,赵俊臣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可惜,如今人心不古,已经不是尧舜禹汤的时代了,事实上,我一直都在怀疑,史书中那些关于尧舜禹汤时期的描述,是否真的出现过?又或者只是后人想当然的猜测?那种只属于圣君贤臣的时代,依我看来,说不定都只是史官与文人们的一向理想罢了。”
听赵俊臣这么说,楚嘉怡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至少表面上,并没有反驳赵俊臣的观点,只是轻声附和道:“老爷高见。”
而赵俊臣则接着说道:“但现实毕竟与理想毕竟不同,世间人心多变,入朝为官后,若是一心只是‘做事’的话,却是行不通的,下面的百姓不一定能够理解,身边的同僚或许会嫉妒,上面的帝王更可能会猜忌,不仅事半功倍,还会适得其反,甚至危及自身,所以,在如今之世,为官第一要务,绝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做人’!”
“做人?”
楚嘉怡听着赵俊臣这似是而非的道理,柳眉微蹙,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赵俊臣点头道:“是的,想要做官,就先要学会如何做人,所谓‘做人’,即为人处世的方式手段,唯有学会如何做人了,才能在百姓心中有一个好的印象,从而得到百姓的拥护;才能与同僚和睦相处,从而得到同僚的支持;亦才能讨好帝王,从而得到帝王的看重。如此一来,官员才能在官场之中地位稳固,也唯有在官场之中地位稳固了,才能够开始下一阶段。”
说到这里,赵俊臣又自嘲道:“说起来,在之前,我正是处于为官的第一阶段,也就是‘做人’的阶段,总是想方设法的讨好当今陛下,又在朝中各大派系之中左右逢源,与敌对之人也是尽力的缓解关系,然后拉拢那些与我利益一致的官员结为朋党守护相助,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有了如今的这番局面,才能够在朝中稳固了地位。”
楚嘉怡问道:“那么,老爷您如今在朝中已是地位稳固,已是开始了‘做官’的阶段,所以才会与黄阁老发生争执?”
赵俊臣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待在朝中地位稳固之后,想要更进一步、有所作为,需要有更大的权势相辅,所以就需要扩张自己的势力,需要营结更多的朋党,需要与朝中其他的势力争权夺势,许多时候,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还需要无中生有陷害他人,如此一步一步的扩充自己手中的权势,而在这个阶段,重点在于结党营私,我称之为‘做官’。而我如今,之所以突然针对了黄有容,其实也是眼馋黄有容他手中的权势影响,想要争抢来一些罢了。”
顿了顿后,赵俊臣叹息道:“若是到了哪一天,我有了可以媲美当朝首辅周尚景的权势影响,能够让陛下也礼让三分,这‘做官’的阶段,也算是差不多结束了。到了那个时候,手中有了足够的权势影响,不再整日担心受人节制与反弹,才能不受限制的施展自己的抱负,然后才能够达到第三阶段,也就是‘做事’的阶段。”
听赵俊臣似真似假的说了这么多,楚嘉怡的心中有些不置可否,觉得这些只是赵俊臣为自己所作所为的掩饰之语。
但听到赵俊臣提及“做事”阶段,好似涉及到了赵俊臣真正的心中志向,却又仅只是寥寥几句带过,不复之前的详细解释,却是不由的心中一动,有心想要向赵俊臣追问——若是他真的达到了‘做事’的阶段后,又打算去做些什么事情?为何这些事情,从前不能做,现在不能做,非要等到拥有了可媲美周尚景的权势后才可以放手而为?
不过,犹豫了片刻后,楚嘉怡还是按捺下了心中的冲动,只是垂头道:“老爷您的这番话,倒是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暗暗相符,只是仅限于官场,却又多了从穷至达的步骤。”
赵俊臣一笑,自嘲道:“不过是研营官场之术,哪里能与先贤的道理相提并论?你这么说,可是在羞我了。不过,我这些话,却也只是大而概之的描述,所谓这为官的三个阶段,也是相互交错、主次变化的,比如我现在,虽然还没达到‘做事’的阶段,但不一样是在为朝廷尽心办事吗?”
说着,赵俊臣晃了晃手中的折子,然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打开了折子,继续处理朝廷公务了。
见赵俊臣如此,楚嘉怡也是明白赵俊臣已是谈性已尽,不打算再与自己多说什么,所以也就乖巧的不再说话,只是继续伺候着赵俊臣笔墨,只是垂首之间,眼眸之中,似有复杂情绪在暗暗波动着。
自从来到赵俊臣的身边后,楚嘉怡为了避免引起赵俊臣的怀疑,虽然时常陪伴,却一向慎言,而今天的这番谈话,已是她与赵俊臣之间最长的一次谈话了。
只是,赵俊臣的这一番话,似真似假,好似说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说。
但不知为何,楚嘉怡总觉得经过了这么一番谈话后,她总算是有些了解赵俊臣了。
而另一边,赵俊臣在处理公务折子之余,眼角余光看到楚嘉怡的神情变化后,心中暗暗一笑。
其实,赵俊臣的这一番话,倒也不是为假。
先‘做人’以稳固形势,再‘做官’以扩充权柄,后‘做事’以尽己之心,其实也算是赵俊臣的真正想法。只不过这些对楚嘉怡身后的太子朱和堉,没有任何用处也就是了。
暗思之间,赵俊臣也不再多想,只是埋首继续处理着公务折子,对于楚嘉怡,赵俊臣其实并不打算耗费太多的心机。
只是,在这个时候,赵俊臣并不知道,他的朋党之中,对他最是不满的工部侍郎陈东祥,看着一封策反他的密信,正在犹豫矛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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