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河忽而沉声说道:“人和妖应当是朋友而不是敌人,伤害妖和伤害人是一样的。琼华派做的就是错事,不能一错再错。”他慢慢思索,也慢慢讲说,“琼华派那些当年参加过大战的人,应当受惩罚,要带到妖界来,大家一起商量如何弥补妖界的损失。该罚的就罚,该杀的就杀。但新一代的弟子,他们是无辜的。”
慕容紫英摇头,“恕难从命。”
韩菱纱喝道:“慕容紫英!你也是我神剑门传人,门主的决定你都不听吗?”
“我不能做叛徒!”
柳梦璃道:“你既然已经加入神剑门,就应该以本门为重,琼华派并入神剑门内,理当服从门规。你自觉维护琼华故人,但你如今所行之事才真的是叛逆。紫英,你可想清楚了,究竟孰是孰非,在琼华二字面前,你连是非都不分了吗?”
慕容紫英闭上眼睛,“师长教诲之恩,不可不报。我亦是那些罪人教出来的,若要判他们的罪,先把我杀了吧。”
婵幽哂笑,“人类惯会装模作样,其实骨子里最怕死,他无非是咽不下一口气罢了。等他想明白了,就不会寻死觅活。”
云天河又劝:“紫英,你不要一意孤行。”
韩菱纱点头,“没错,你忘了云前辈说过,浪头打的高,是因为大海广阔。琼华和妖界的仇未必不能平息,否则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初为何夙瑶会被逼得退位?还不是她不能服众,遭至那些有心权位的长老反噬,他们才是琼华内的毒瘤,你今天自绝于此,将来的琼华还是被他们掌控,你就甘心自己的同门,那些年轻无辜的弟子们被这些罪人愚弄吗?”
慕容紫英猛地睁开眼睛,一语不发,可脸上神情变化极快,他自然是有决断的人物,当即醒悟,便绝口不提复仇之事。
柳梦璃展颜一笑,“这下好了,大家都好。”
众人经此事端,非但没有决裂,气氛反倒比先前更好些。琼华与妖界的仇恨毕竟是眼中钉,心照不宣不是毫无芥蒂,而今挑破脓疮,把话说明,反而算得上真心相待。
一行人进了幻瞑宫,各分座次,云天河叫嚷着肚饿,可妖界却无甚招待的饮食,只因梦貘一族食梦为生,却是不进五谷。况且妖界地域狭小,物产稀缺,连水源都没有,想奉一杯清茶都不可能了。
韩菱纱见机发言,“不如大家一同去人界,找一家靠谱的酒楼,摆个三天的流水席面。”
野人听了大声叫好,此人下山以来参加的宴会都很过瘾,他知道吃席的时候,管家婆是允许他多喝两杯的,能喝醉自然再好不过了。
只是他们二人兴高采烈,妖主婵幽面沉似水,而柳梦璃亦只能勉强陪笑。
女飞贼大惑不解,“怎么?这很为难吗?那我们也可以把酒楼师傅带进来的。”
云天河朝柳梦璃倾身,一脸期盼地问,“梦璃,咱们这就回人界吧?”
婵幽摆手否决,“不妥。”
“哪里不妥?”云天河忙问。
“云公子,韩姑娘,还有这位慕容公子。你们的来意我们心知肚明,但璃儿是不能跟你们走的。梦貘一族,也是不会离开幻瞑界的。璃儿是我梦璃一族少主,将来要继任族长,继续维持幻瞑结界,将此界隐去,避开人世无谓的争端。因此她不能离开。”
韩菱纱舒了一口气,“好办,无非你们躲在幻瞑界是为自保,以后这里就有我们神剑门罩了,天底下哪个不开眼的敢上门挑衅?再说,如今两界通道已经开启,今后往来都很方便,梦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婵幽起身向云天河敛衽一礼,“既然说到两界通道,我恳请阁下能把它收回。”
原来云天河此人强开通道,消磨结界灵气,致使妖主婵幽不得不费尽心力维持,而今已快支撑不住,结界一破,天下修士皆可御剑抵达幻瞑界,此地灵力充沛,必将惹来觊觎之人,重演琼华旧事。
韩菱纱笑意不变,“这也好办,前些时候我们与烛龙一战,我偷学了那老龙的阵法,虽然没有完全看懂,可让我仿作一个也没问题,只要能有原先三分的威能便尽足矣。待会儿我们闲下来就把阵法布上,以后就没有多少人能闯进来了。”她见婵幽仍旧犹豫不决,便再次出谋划策,“我看幻瞑界灵力充沛,是个修行的好地方,终究守着宝山,还需要有本事才能不受其害,不如今后梦貘一族加入我神剑门下,我们门内有神功剑诀无数,方便修行。”
“你们神剑门难道容许妖类修道?这却是闻所未闻。”婵幽面色惊异。
韩菱纱指着野人,“这位呢,不但是我神剑门主,更是居巢妖国长老,我们的理念呢,就是人人有功练,不但是人,哪怕是妖、魔、鬼怪,都能有功练。”
众妖面面相觑,婵幽也是修行多年的老前辈,梦貘一族通过食梦,遍历六界风物,都算得上见多识广的老前辈,可从未听说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宗门。
柳梦璃起身向妖主行礼,“母亲大人容禀,菱纱所言句句属实。”
婵幽望着她,“看来,你不愿做妖界之主。你想回人界,去找你的养父母。你想和这些人类一起生活。”
自柳梦璃回归妖界,从无一日露出笑颜,众妖皆欢呼少主归来,可少主却如何抛得下故人往事?倘有可能,柳梦璃真想自己永远都不要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只想回柳府,回陈州,回到有云天河陪伴的日子。
只是天命如此,慕容紫英有他的天命,柳梦璃亦有她的天命,一个要振兴琼华,一个要维系妖界,职责所在,无一事能由己。
世上有人修行是为了长生,有人修行是为了逍遥。可为何逃过了人世的贫病饥寒,逃不过仙道的生离死别?为何求仙问道的人,依旧要困缚于世情蹉跎?倘若修行一世终究逃不出人情樊笼,究竟长生为何?逍遥为何?
恐怕这个问题是许多修行人必须参透的。
琼华派的先辈为了长生可以抛却性命,可以舍弃良知,妖界的梦貘一族为了逍遥甘心永远困居在小小的天外彗星上。而云天青夫妇为了和平放弃了长生,厉江流夫妇为了爱情放弃了逍遥,山神夏元辰愿意为了曾经五十年的爱情,将千万年的寿数都消磨在凡间。
终究是人求仙,仙亦求人。
云天河在山上时是独一的仙,下了山就是人,一进一退,似乎也是身不由己,他只是还没有这个自觉罢了。
柳梦璃听闻母亲问责,只是转头望着云天河,“女儿并无什么远大的愿望,一来是想世上少些争端和杀戮,二来就是陪心上人一起度过漫漫余生。”
“你就忍心抛下你的族人吗?人心最是善变,况且你是妖类,享千年之寿,等你的爱人老去,而你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今后难不成就孤苦地度过吗?”
“母亲大人,您说的这些,璃儿又何曾没有想过?昔日我与云公子在寿阳一别,已做好此生孤独终老的准备,只想让前尘皆付诸流水,可当他再次出现,我才发觉,离了他,不要说千年万年,就是一个月,一天,一刻钟都很难熬。如若此生不能相伴,那我便就此而去,留这段缘分给来世。”
柳梦璃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须臾不曾离开心上人,野人也只痴痴地凝望着她。
“云公子,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多想我,同我有多想你是一样的。
韩菱纱见他们情深意浓,不免泛酸,又暗想:真看不出来,梦璃她这个一个温柔端庄的大小姐,骨子里这样刚硬,如若易地而处,我能否和梦璃一样,有这样决绝的心意呢?
她左右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一定会同柳梦璃做出一样的决定,当即放下心来。
婵幽神情变换,终归是长声一叹,“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决定,只是将来不要后悔。”
也是云天河一行道行高深,武功超凡,偌大妖界里无一抗手,便是拼尽全族之力亦不能抵挡三位剑仙联手,否则以妖类脾性,那婵幽是不会有这样好说话的。故而世情虽冷,天意虽高,也敌不过人心人力。
此后数月,韩菱纱马不停蹄在幻瞑界星体外层搭建先天烛龙大阵的骨架,只等以后慢慢增补,以护此界周全。这本就是百年之功,急求不来的。而今结界已散,便有云天河把自家的剑丸留在阵中作为镇物,他哪怕赤手空拳,依旧是六界顶尖的人物,待往后大阵设成再取回剑丸不迟。
与此同时,慕容紫英将琼华遗老带来卷云台,由梦貘一族与神剑门人共同判决,多是废去修为,监禁百年,也有一部分血债累累者,要逐出琼华门墙,立毙当场,死后葬于昆仑悬渊之下。隐居在清风涧的青阳、重光二人亦不能脱罪,其二人也被废去修为,因年老,故而不数日便溘然长逝。
自此,昆仑琼华便真的成为前尘烟云,故事故人皆同风流云散。
只剩下最后一人,便是昔日羲和剑主,囚于禁地玄冰之内的玄霄。
云天河决定要去寻来最后一件寒器,将他解救出来,然后给他一个公正的判决。
那最后一件寒器,便在炎帝神农洞。四人重聚首,御剑千里再同游,只觉天地尽在脚下,心情是说不出的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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