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鬼界在大地深处,是六道轮回的中转地。世上生灵死后,大多是该去鬼界转转的,而后才好转世投胎。云天河早就想来鬼界,就为了见见自家死鬼老爹。云天青死后,野人孤零零在山上,每每无聊时候就会念想,还因此陷入生死执迷,至今没有参透。他倒是没这个勘生死关的恒心,想不通的事情,他总是会放在一旁。因和几位好友在人间玩得畅快,如今除了早晚三柱香,别的时候就不会再思念云父了,可一提起云父,野人还是心里惴惴。
鬼界的天穹无有日月星辰,倒似一面灰扑扑的古镜,只把大地的颜色映出来。云天河一行自不周天柱遁入鬼界,却是来到无常殿附近,阴沉荒凉的石原大地裂开深邃宽广的沟壑,流淌鲜红炽热的熔浆,赤光刺眼,映得漫天都血红一片,那无常殿悬在空中,却是一处威势惊人的宫殿群,地上熔浆湖里也有许多石岛,有城池楼阁建筑,远看都是鬼影重重的样子。
韩菱纱不喜这里鬼气森森,她天生五阴之女,又是罕见的天水违行命相,一应阴晦邪煞不正之气皆于她有伤,若非她如今修行有成,恐怕一入鬼界就要大损福源,却是此地与她天命犯煞,不宜常来,不宜久留,否则必有祸端。如今以她剑道修为,六界难逢敌手,这灾殃降不到她头上,自有鬼界倒霉。
三人各自收敛了生人气息,旋即悠游自在地闲逛起来。韩菱纱留心四周,见有一处石岛上灵光迸射,招呼同伴前去悄悄观察。原来那岛上有一座阵法,另有巡逻鬼卒,守护一丛低矮的灌木,韩菱纱见那些灌木形态奇异,并非人间植物,而周遭只这一处生长着草木,心里已经猜到此物正是翳影枝。
虽说如今水空剑主实力大进,本无需什么外物就能携侣同游太虚,不过翳影枝毕竟是六界里稀罕的宝物,更是当地特产,既然都来了,采收一些作为旅行纪念品也是应有之义,想来这些鬼界乡亲知道自家的土产竟受如此青睐,也一定会很高兴。
女飞贼妙手空空,轻巧地近前摘了一把翳影枝,旋即领着同伴们去寻转轮镜台,守备鬼卒们自然对此一无所觉。
他们人生地不熟,不过有道是路在嘴上,不熟悉环境,多问问路边鬼就是了,有热心肠的好鬼给他们指点道路,也有的鬼调皮捣蛋脾气怪,故意让他们走弯路,三人都不恼,尤其云天河还觉得有意思。
寻常人见了鬼要吓得跳三跳,修道人见了鬼就喊打喊杀,云天河见了鬼还去勾勾搭搭呢。
他在人界待了十八年,活物见得多了,死鬼不常见,以前心里的一些疑惑,如今到了鬼界,看过问过,也就慢慢有了解答,对死生一事,有了一些新想法。
转轮镜台是鬼界重地,悬在鬼界外层,想要去到那里,倒也不必大费周章,无常殿各处有挪移传送阵,通行算得上方便,去往转轮镜台的阵台就在不远处。
三人被传送至转轮镜台,此处是一片奇异界域,四周幽黯,有星云异彩浮动如烟霞,景色之奇,是人界看不到的。高台上一面丈许高的转轮镜,宝光熠熠,法度森严,令他们一行赞叹不已。
此地空无一人,倒是方便他们行事。
韩菱纱说,“只要在镜前诚心想念,就能看到死去亲人。”
云天河心里一时惊慌,却让韩菱纱先去呼唤,女飞贼双手合十,默念伯父韩北旷,然而久久不见响应。
“怎么回事……或许是伯父已经投胎去了。可惜……天河,你来吧。”
野人慢慢点头,也是闭上眼睛,心里的酸楚和八年前云天青走的那天一样,这一转眼,他已长大成人了,不知云父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爹,孩儿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你要是能听到,就出来见一见孩儿吧。”
他默念完,镜前依旧空荡荡,三人皆叹息。
慕容紫英是无牵无挂的人,他不忍见二位同伴神情哀痛,便主动说,“我看那里有出口,不如一起去看看?”言下之意是早些离开,免得再伤心。
云天河点头答应,正神思不属的时候,忽闻一声熟悉的呼唤,“野小子?是你?”
众人吃了一惊,却看那镜光里走出一人,音容形貌,眼角眉梢,与云天河像极了,却更显老成稳重,一步跨出,带来三秋意气,自阴阳两隔后,八年光阴又重头,野人想起了在青鸾峰的日子,那是无忧无虑的时光。
“爹!真的是爹!”云天河笑起来,又哭起来,嘴巴咧开来,眉毛耷拉下去,想放声大笑,又止不住泪如泉涌。
他快步跑到那人身前,想搂一搂他,又怕他散了,只是低声说,“孩儿,孩儿好想你!”
云天青见了自家的崽子,不知不觉,他已长这么大了,可为何出现在鬼界?“你这小子,怎么来的这里?莫不成你已经——”
“不是不是,孩儿还没死啦,就是因为一些事来这儿,还要回阳间的。”
云天青皱眉板脸,嘴上严厉地呵责两句,又抬手把孩子的眼泪抹掉,“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野人傻笑地不知说什么了。
云天青打望一眼,“那两位是你的同伴?”
“是啊爹,这是菱纱,她对我可好了,这是紫英,也是很好的人。”
女飞贼暗嗔这傻小子不会说话,上前施礼,“云大叔,我叫韩菱纱,是天河的朋友。”
云父是老江湖,一眼瞧出端倪,当下对她和颜悦色,连声夸奖。
慕容紫英仔细瞧了云天青的服饰,“在下慕容紫英,忝为琼华第二十六代掌门,见过云师叔。”
云天青点点头,“你很不错。不过我已被逐出琼华门墙,怎敢再以琼华弟子自居?”
二人闲叙两句,云天青知晓琼华剧变,不由得对惹出这些事的云天河刮目相看,顺便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野人委屈,“爹,为什么打孩儿?”
“打你,是看你小子该打,八年时间,足够你把一身剑术磨练得天下无敌,现在人界对你都是红尘游戏,你自己却得小心些,莫要惹祸,给旁人带去灾殃。”
云天河诺诺领命,韩菱纱见状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却提起琼华禁地里的玄霄,这一桩陈年旧案,尚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他们只知晓大概经过,而其中人物各自抉择,种种细枝末节却无从了解。
云父微微一叹,“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投胎?因……只因为愧对师兄,所以我在这里等他,他不来,我不会走,我要亲口对他说声对不起。”
云天河暗想:爹娘果然是琼华的叛徒,没想到,他们竟是坏人,这次回去,一定想办法帮玄霄脱困,爹爹的债,就由我来还。
云父瞧他神色有异,不由洒然一笑,“你这什么表情?真当你爹你娘是十恶不赦?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我们二人,却是负过师兄的性命……当年一走,虽然没能再见,但我知道他肯定过的生不如死……但我与你娘,从未辜负他的情谊。”
听他一番讲述,众人这才对琼华往事有了更详细的了解。
却说琼华派欲举教飞升,便想出网缚妖界,抽吸妖界灵力的办法,如此爆发一场争端,血流成河,琼华弟子逢妖便杀,就连幼儿都不放过,当年的云天青为门派冷酷行事感到心寒,又为同门惨死深深打击。彼时双方交战日久,两败俱伤,琼华内就有两派意见,一方执意继续交战,报仇雪恨,另一方便想放妖界离去,减少伤亡。
众长老与羲和剑主玄霄自然是主战,而云天青与望舒剑主夙玉不忍再看到流血,这是意见不合。夙玉找玄霄理论,反被大骂妇人之仁,二人原先暗生情愫,只是个性要强都不肯点破,夙玉为心上人痛斥,不由伤心欲绝。云天青因救下一只年幼小妖,故而被同门斥为叛徒。二人心知琼华与妖界如此不死不休,恐怕最终下场惨淡,唯一的办法只有带着望舒剑逃离,让琼华升仙的大梦破灭。
此后,夙玉身为望舒剑宿体,没有羲和之力调和,渐渐被冰寒侵体,云天青用尽浑身解数亦无可奈何,只得去寻传说中的阴阳紫阙,一番苦苦探求,终于得宝,便以阳阙抑制夙玉体内寒气,待夙玉服用后,身体果然好转。此后,二人便隐居黄山青鸾峰,永结同好。只可惜,阴阳紫阙虽是造化神奇的灵材,却还是根治不了夙玉的寒症,在她生下云天河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云天青曾运功为夙玉驱寒,也因此遭到反噬,伤了根本,故而早逝,独留云天河一个在世上生活了。
“唉,前尘如铁,我虽早已放下,每每想起,却始终有所牵挂。当年我和你娘都担心你在胎中先天受损,谁知你体格结实的很。后来我又担心你受人欺负,没想到却得了神剑传承,如此想来,你是有福气的。”
韩菱纱听闻这一段故事,不由为其中人物叹惋,又问:“前辈,您说天河的娘爱慕玄霄,那她为何又……”
云父摇头,“夙玉外柔内刚,心里是个极有决断的人,究竟她爱谁怨谁,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至少,在她刚入师门时,眼里根本没有我,只有玄霄师兄。”他追忆与夙玉初见时候,她就如后山的凤凰花,冷冷淡淡里透着明澈聪慧的灵气,叫人怎么也看不厌。
“……我们都不信命,可回想起来,或许从那一刻起,我们三人之间的某种东西,已不可更改了……当初师兄与她决裂,她伤心已极,自嫁给我后,至死不提‘玄霄’二字。可我又知道,夙玉一直没有忘了那个人……她临死前寒冰侵体,心魔深种,已到神志恍惚,六亲不认的地步,却忽而清醒了一瞬。她她,唉,她一辈子都不求人,但那时却求我把灵光藻玉放在她身边作为陪葬。这灵光藻玉只有两枚,是打开禁地大门的信物,她与师兄就是在那里修练,各有一块藻玉,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云天河问,“那现在娘去哪儿了?”
“她已转世去了。”
韩菱纱惊呼,“为什么?她难道不想再见玄霄一面吗?”
“夙玉曾在死前告诉我,她这一世活得太累,耗了太多心力,若是死了,一定很快投胎,让一切重新开始,把这一世的喜怒哀乐统统忘记。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韩菱纱听了这些话后,心里百味杂陈,转头瞥了云天河一眼,暗想:夙玉前辈和玄霄前辈就是因为个性太强,不肯让步,所以才有这样的下场,这野人倒是个好脾气的,我打他骂他,总不跟我计较,今后我与他若是争吵了,恐怕他也会来哄我,嘻,倒是个省心的人儿。
一念及此,女飞贼看云天河的眼神愈加含情脉脉,云天青见状莞尔一笑,正要调侃两句,忽得感到一阵眩晕,随即自己便消失在了转轮镜台上。云天河三人见状也是大吃一惊。
原来他们在转轮镜台逗留甚久,无常殿已发觉异常,当即锁了转轮镜,正派鬼卒前来缉拿呢。
此时一只呆肥的鬼鸟也来到转轮镜台,大叫:“还不快走!”
云天河挠头,“走什么?我还有话要问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