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临安近郊,元家坡。
天已昏昏,辛大露在这等着陈步元。
白天的相娘子,她已经不愿再去回想,陈步元插了子,闪晃晃在贾客珠头上。接下来就是通好两家,行聘定之礼。
这门亲事,已是铁板钉钉,再也改不了。
此般甚好,她终于可以死心。
可还是死不了心,故而在这里等着陈步元,等他来同自己一起,主持一场冥婚。
辛大露今晚,要做个鬼媒人。
坊间有个习俗,男女年当婚嫁,未婚而死者,两家命媒互相求婚,称作鬼媒人。辛大露是官媒,不是鬼媒婆,那夜晚风声犹如鹤唳,还要对着坟头,嗖嗖的可怕。可是,做冥婚的酬金不菲,所以她虽然害怕,却也接过一桩,只是一桩,极少。那一桩做得她瑟瑟发抖,以后任是酬金再厚,也绝不再做!
今日的冥婚,却是她主动要去做的。
那日项王二人自刎之后,她便有了这个心思。后来听闻,项王两人的尸首无亲认领——项小哥是无父无母,王御使家却是觉得王小娘子有辱家门,拒入祖坟。
辛大露便暗暗下了决心,找刘迷津,好说歹说,欠下个人情,要来了两具尸首。她便自担起重任,寻了这处风水好的地方,给他们做一场冥婚。
让项小哥同她娘子,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
她自花钱打理好了两座坟墓,两两相并,备了上等的酒果,祭以合婚。
只等着陈步元来。
由酉到戌,由戌到亥,由亥到子,他还是没有来。辛大露还不甘心,还想再等下去,奈何已过子时,不得不开始了。自己给两坟又重斟了道酒,放上数一对烛台,滟滟流光。
“夫妻比翼互结发,良宵吉梦便相随。”她替他们唱祝词,自说自演,好像他们真的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而后夫妻对拜,结为并蒂连理,从此彩凤随鸾,百年同心。
可这一双龙凤红烛,却怎么看怎么燃得戚戚然。 时值春日,怎今夜不觉一丝暖意?
这寒冷弄得她,也有些隐隐作怕了。瑟瑟用手搂了双肩,想要暖和些。却无意望见远处的湿气中,隐约有一个身影,看身形像个男人。
“是谁?”陈步元,你终于来了?她暗自想着,竟有几丝欣喜几丝心酸。
然后那身影一点点走近了,才看得清晰,不是陈步元,而是刘迷津。
“刘大人,怎么是你?”因为要通过他拿到双尸,辛大露不得不将意图清楚告知,但却没有想到他会来,也并不想他来——不知为何,自从王项事件之后,她心里总有个小疙瘩,觉得刘迷津这个人不再同从前那样值得信任,而是变得靠不住了。但是是哪里靠不住,她说不上来。
“夜晚天寒,辛姑娘你一个人在这荒郊,甚是危险。”他拱手朝她微微作揖,礼貌地打了招呼:“刘某过来看看。”黑夜里深沉,看不清他的脸。但纵然看不清,也猜得到是那亘古不变的面无表情。他这一张脸藏在黑夜里,只不过是模糊变得更模糊。
刘迷津轻轻地走进了王项的坟头,项坟在左,王坟在右,上头互刻着“之妻”“之夫”的落款,苍劲有力:“唉,刘某公事公办,没想却害了一对璧人,心有愧疚……”
他在那里扪心自问,辛大露却不接话,只是任由他说,任由他叹。
公事公理,她本来并不会怪到他身上,可看他这么一自责,反倒瞬间觉得他在自己心里,就低了几分。
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有什么好解释的。有个人就是敢作敢当,从来不扯什么由头。只是那个人,怎么也做了失诺的事情,答应了“好”,却没有来……
“辛姑娘,刘某未曾见过冥婚……”刘迷津注视着这光洁的新坟,淡淡问道:“如何可以看出,他们的鬼魂是怎么迎亲,怎么结拜,又是怎样……”
“你看这两坟的幡头。”刘迷津还没说完,就被辛大露打断了。她和他一齐顺了目光,望向那两座坟头上,插着的幡巾,正随着微风招摇。
“若是男方的幡头摇摆,便是他正在同自己的娘子耳语。若是女方的幡头摇摆,便是她心许自家的相公。”辛大露悠悠说着,嘴角不自主露出浅浅地笑容:“眼瞧这项小哥同王小娘子的幡头一直摆着,估算着时候,此时他们该是要入洞房了……”她说着,笑着朝刘迷津摆摆手:“刘大人,你我就不要打搅他们洞房花烛了,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回去吧?”
“辛姑娘……”刘迷津似有什么话要说,却还是站了起来,温柔地冲她笑笑,随她一道离开:“天黑,我先送你——”
他同她一道回家,一路上颠倒了往常,辛大露闷着不吭声,刘迷津却变得喋喋不休起来,他先是又自责自己害了王项二人,辛大露依旧不接口。他便改赞辛大露涂了透骨草,好看了三分,奈何辛大露还是沉默着。他终究长长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圣上的旨意,朝廷下的调令,刘某要外调福建,不久就将离开临安,我……”刘迷津突地止了声,悠悠又叹了口气,却是没有再说下去。
“恩,刘大人一路顺风,小的相信,到了那里,大人定会做一个万民称赞的好官。”辛大露也不偏头,客套地说道:“小的,恭祝大人官运亨通……”
她没有再说话,刘迷津竟也沉默了,没有再出声。
临到她家门口,眼见着就要分别,辛大露客气地同刘迷津辞别:“多谢大人一路相送,小的就此别过。”她说着,朝刘迷津屈膝行礼,刘迷津也同她拱手告辞。
她便转了身,掏了铜钥匙,“圪垯”一声开了锁,推着门就欲进去。
“辛姑娘——”后头忽然有个声音叫住她,又淡却又绵长。似犹犹豫豫,却又好生坚定。
辛大露不由得迟了动作,转过身来。见得刘迷津有臂伸出,似是阻拦的样子,就那么悬在空中。
“刘大人?”她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心内疑惑。
刘迷津先将手臂收回,整理了下衣衫,正经了颜色,方才清晰说道:“刘某还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