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山腰处,她看到了几处房屋,房屋外有大片的空地,那里有一大群道士,有的正在埋锅造饭,有的劈柴,有的刚挑了水回来,有的清闲自在的看着书,大家都相互说笑着,津津乐道。
懿泽走了过去,笑问:“请问,师父他老人家在吗?”
因为懿泽曾在这里呆过十年,这里有不少道士还是认得她的,都说师父出门去了,又都喊着:“云师弟,带这位上神去草堂等师父。”
陈崇云正在切菜,擦了擦手走出来,到懿泽身边,笑问:“上神又回来找师父了?”
懿泽笑着点点头,道:“多年不见,云道长看起来比当年更容光焕发,想必是要修成正果了。”
陈崇云也礼貌的笑着,道:“我可比不得上神是天生的神仙,容颜不衰。在这里不过是给师父跑腿、给师兄们端茶递水,哪里就白日飞升了?”
说着话,陈崇云便相请着,引懿泽往草堂的方向去。
走出那片空地,只有二人时,懿泽问:“你在这里,就真的只是端茶递水、劈柴挑水不成?”
陈崇云笑道:“上神可别小看了这些体力活,最是能修身养性了。想当年,我八岁便拜在我第一位师父门下,勤学苦练多年,虽也学了不少武艺,懂得些许法术,却终究不能得道。那时师父对我说,是因为我尘缘未了。我还十分不解,我是童子身出家的,从不染指红尘是非,何来尘缘未了之说?苦思冥想多日,只想到凡间有一件牵挂,便是我义父的养育之恩,尚未还报。我就辞别师父,下山报恩去了,这一去可好,直接被逐出师门了。想来人生也十分有趣,我跑了那么些凡间山门,到处都不肯收我,竟有一位神仙要主动收我为徒!我拜师于此,师父交待我做的第一件事,居然还是回去报恩。我在义父床前侍奉汤药,待义父去世后,我得师父指点,才开悟,原来‘尘缘未了’指的并不是我大恩未报,而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报恩。因为我把报恩看的太重,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轻视别的,有所偏颇,一叶障目,甚至于不能明辨是非,或者心里明白、行为上却背道而驰,执念深重,终究会一败涂地。后来,我慢慢才参悟,得道之人并非割断爱恨情仇,而是身处红尘是非时,依然心如止水,对恩怨爱恨都可随手拿起、随时放下,否则就算法力再高,也是不能修成正果的。”
懿泽听得十分认真,心中对这番话也着实赞成,想当初她就是太惦念胡云川的恩情,才无法明辨是非,误入歧途,以至于葬送了自己的婚姻。她感叹连连,又问:“舅舅什么时候去世的?瑛麟知道吗?”
陈崇云道:“早不在了,就在你们夫君死后没多久。我去给瑛麟带了口信,她当时刚送葬了夫君,正在伤心之时,听说了这件事,更加痛不欲生。她之前一直以为我说义父重病是骗她的,不肯相认,后来想认也没机会了,在义父坟前哭的死去活来,悔不当初。办完义父的后事,我就回师门了,后来一次下山办事时,遇到一个天下会旧友,说瑛麟一连经历了失去丈夫和父亲的打击,原本有些毛病的身体更差了,成了个药罐子,一天天病恹恹的,心如死灰。天下会的弟兄都劝她离开荣王府,说无夫无子的,一个人守什么?她就是不肯,说必须要找一个老巫婆寻仇,我猜她后来应该是大仇得报了,不然就算是皇帝赐死,以她的个性,也不肯轻易就死的。”
“她一生只惦记着报仇,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可见任何一种执念,都一样毁灭人生。”懿泽心中惋惜,又长叹一声,她料想瑛麟口中所说的老巫婆,必然就是太后了。她也一直都知道,瑛麟从小被祖母抚养,祖母因腿摔死后,便恨太后极深,且天下会上万义士也都因太后的算计烧死,以瑛麟的为人,是绝不会甘心的。
陈崇云也摇头叹气。
谈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草堂。日将晌午,陈崇云要回去继续做饭,就叫懿泽一人在草堂等候。
懿泽在草堂徘徊,审视着围绕草堂的十几棵千年古树,繁茂的枝叶依旧如当年一般,遮天蔽日。草堂里的杂草,还是像狗啃了一样难看。古树与古树之间,仍然有许多废弃的命谱堆放着,命神耄屾的书桌还是在老位置,其中一棵古树下,桌案上有一本翻开的命谱,显然是耄屾正在写的。
懿泽想要伸头去看一眼,又想起耄屾说过的“非礼勿动”,也不好趁人不在的时候看人家的东西,于是还坐在了她曾坐过十年的那棵古树下,等耄屾回来。
不多时,耄屾走进草堂,随口问:“来了?”
懿泽忙站起,向耄屾走去,才刚走了两步,就看见耄屾伸手大喊:“别过来!你站的离我远点!”
懿泽愣了一下,遥想她此前在这儿的那十年,都是蓬头垢面,十数年不洗澡不换衣,一定是把耄屾给恶心住了,成了个印象了。
耄屾坐回自己的座位,拿扇子扇着自己。
懿泽不太好意思的笑着,说:“我现在身上已经不臭了。”
“谁说你臭了?”耄屾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没好气的说:“你没看见我刚从外边回来,出了一身臭汗吗?我怕你过来,万一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汗,一下子把我过去的事都一览无余,我情何以堪?”
懿泽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自己体内碎石,让自己拥有通过汗水察觉他人往事的能力,被耄屾介意。懿泽不禁笑道:“看来师父过去糗事不少!”
耄屾“哼哼”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问:“什么叫糗事不少?你不上茅房吗?你和你男人在床上噼里啪啦,愿意叫人看么?”
懿泽对于耄屾这种说话方式,也只好见怪不怪了,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倒是我的错了,我就站的离您远一点。不过,您这里还缺了跑腿的人吗?什么事还得自己去,跑成这样?”
耄屾一脸无奈,道:“天帝召见,我不亲自去行吗?”
懿泽很是好奇,她就是从天帝那里来,天帝也是知道她要来此的,却偏偏把耄屾叫去了这么久,问:“天帝叫你去做什么?”
“他说你要放弃仙身去做凡人,叫我给你写命谱,说下一世你无论投身何处,我都得给你写一个如意的、圆满的命谱,这可真是为难死我了!”耄屾还是随手扇着扇子,长吁短叹。
懿泽不解的问:“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吗?为何会为难?”
耄屾笑了笑,语气比方才好了些,道:“小丫头,世间哪有真正圆满的人生?别说人间,就算是神仙,也常常不能如意!我能决定的,只是凡人的开端,再多不过,就是在兴衰际遇中加几笔,但于人,到底都是身外事。人都有思想,内心的欲念,强制不来,古往今来,跳出我所限定命格的人比比皆是,不然也没有那么些废弃的命谱。再说了,任何人都避免不了被身边的人影响,一旦有了交集,后来谁也掌控不了!而且,命格的设定也要遵从许多天规,不能搞特例,不然这对别的凡人也不公平;命运的兴衰际遇更要合情、合理,我纵有神来之笔,也不能胡写不是?”
“我懂,我没有那么多要求,只要能与他相遇,就足够了!”
耄屾抬头,看到懿泽那迫不及待的模样,轻轻一笑,道:“我得提醒你一件事,仙身难得,多少凡人修行十世百世、千年万年,都不能一定成正果。一旦你放弃仙身,做了凡人,就永远堕入轮回之苦,再难超脱。你可想好了,就只为遇到他去做凡人?将来若后悔,可是回不来的!”
“听你这意思,我做凡人之后,一定可以遇到他是不是?”懿泽目不转睛的看着耄屾,目光痴痴的。
耄屾觉得他提醒的话似乎是对牛弹琴,甚是无奈。
懿泽看出了耄屾的不快,想起那些年的叨扰,最后还带她去看人间沧桑,指点迷津,她虽领略了其中道理,也对人生看开许多,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对永琪的执念,她惭愧的低下了头,道:“辜负了您的心意,我很抱歉。”
耄屾一边挥笔速写,一边讥讽道:“自作多情!能做的了命神的,都是出了名的无情无义,我做事不过是接受命令罢了!才懒得帮你!”
“无情无义?”懿泽嫣然一笑,道:“怎么会?您那些年……”
“也是执行命令!”耄屾打断了懿泽,头也不抬。
懿泽闷闷的问:“谁的命令?”
耄屾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道:“为臣者,自然要服从君命,除了天帝,谁还能命令得了我?”
“你的意思是……你当初让人把我带到这儿、收留我、开导我,都是天帝让你做的?”
耄屾随意的“嗯”了一声。
懿泽惊讶极了,她一直以为,在她去天宫向天帝状告如蛟之前,天帝都未必知道她是谁,她从没想过,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她迷失着,自言自语道:“可明明是我主动找他一起对抗魔族的,最后的伏魔之计也是我跟他提出来的……难道……我老早就在他的棋盘中了?”
耄屾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天帝要是没有两把刷子,能当得上天帝吗?”
“他说那是父神急于甩烂摊子,投票选天帝,他侥幸票数最高,不得不而为之罢了。”懿泽傻乎乎的,简略的转述着之前天帝给她说的话。
“这你都信?”耄屾看着懿泽,笑得合不拢嘴,道:“天地共主的位置,会是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你笨的可以啊!”
“你是说,他骗我?”
“骗倒算不上骗,只不过未必跟你说细节。我听我师父说,当初父神的确是急于脱身,就扯了个闭关的幌子,也确实让众神投票,说票数最多者为天帝。但那个时候,大家都误以为父神闭关只不过是暂时的,岂能另选天帝?所以都写了父神的名字,只有一票写的是当今的天帝!父神说自己不算,于是天帝就一票当选了。”耄屾往上翻眼看着懿泽,笑问:“你猜这一票是谁写的?”
懿泽不太确定的问:“该不会是天帝自己吧?”
耄屾指着懿泽笑道:“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懿泽有些难为情的说:“你都把话提示到这份上了,我要是还猜不出来,那不成了傻子了?”
“所以啊,他的‘侥幸票数最高’,也就说给你这种单纯又年轻的后辈罢了!当年谁不说他使诈?若不是父神强压着,他早被众神从九重天撂下来了!”耄屾嘲笑了一会儿,转而叹息着,道:“不过,天帝也是真够可以的!现在的众天官,个个都愿意为他去死!”
懿泽疑惑的问:“那他几次表现出似乎喜欢我的样子,也是假的了?”
耄屾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男人不喜欢倾国倾城的女子,但这并不影响他使出一点‘美男计’,以亲近你的方式来利用你。你若是做一个天妃,倒还罢了,若去做天后……就你那脑筋,用不了几天就玩完了!那些已经在天宫里住了千年万年的天妃们,可都不是好惹的!”
懿泽笑了笑,也不大理论这些事,就当听了趣闻随便听听罢了。
耄屾继续奋笔疾书,懿泽继续坐在这棵树下。在懿泽人生中那似假如梦一般的十年,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样对面的姿势。所以习惯了,现在这样坐着,即使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静默了一会儿,懿泽又问:“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在你这里,一坐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