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顾承坐在靳阳通往北城的高铁上。窗外的平原飞速滑过,错乱的电线蜿蜒着伸向远方。
顾振翔在电话里嗓音浑厚沉重,自从功成名就,顾承就再也没听到他爸用那样无能为力的低哑嗓音说过话:“上个月初,你妹妹身上突然出现很多红疹,你阿姨以为是过敏,给她抹了药,总也不见好。学校老师说,她在课间做操时差点晕过去,你阿姨带她去医院做检查……经过确诊,你妹妹患了再生障碍性贫血。”
顾承第一次听到这个病名,对此没有概念,一听是贫血,总感觉没有多严重,怎么就到了要骨髓配型的地步。
沉默许久,他还是问了出来。
顾振翔简单给他解释:“医生说,得了这个病,骨髓造血功能会衰竭,身体抵抗力低下,容易遭受感染,不做手术有可能会危及生命。”
确诊后,夫妻俩就带着顾馨彤来到了北城,找最厉害的医院、最权威的医生,以寻求更多的诊治方案。
结果都是一样,需要尽快做骨髓移植手术。
顾振翔和冯意芸第一时间做了配型,被告知不成功。医生建议,优先在直系兄弟姊妹当中筛选,配型相合的几率会高一些,其次是近亲。
顾馨彤就只有顾承这一个哥哥,两人同父异母,顾振翔没抱太大的希望。况且,顾承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高考,他之前打电话向班主任询问过顾承的情况,得知他近来在学习上非常努力。
他暂且按捺住找他的念头,花重金在社会上寻找愿意捐献骨髓的志愿者。
自从确诊,冯意芸终日以泪洗面,女儿躺在病床上昏睡的模样令她无法接受,哭求着让顾振翔给顾承打电话,至少是一条希望。
万一,万一配型成功了呢。
希望摆在眼前,冯意芸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
——
下午六点多,顾承抵达北城,下高铁后搭乘出租车前往医院。
出租车在高楼大厦间穿行,混入拥堵的车流中,周遭陌生的景物提醒他,他来到了一个新的城市。他孑然一身,没带一件行李,与那些旅游的、上学的、工作的都不一样。
到达医院,顾承见到了一对神色憔悴的夫妻。
顾振翔以往总是西装革履,气质威严,身上携带着上位者的优越与傲气。此刻他微弯着脊背,鬓间夹杂了一些白发。哪怕他有钱有势,在面对子女生重病时,跟走廊上那些愁容满面的老父亲没什么两样。
冯意芸就更夸张了,她可是一个到了乡下都从头发丝精致到脚后跟的女人,每天穿着不重样的裙子,发型永远夸张,脸上的妆容毫无瑕疵,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眼下,她头发蓬乱,不知道几天没有洗过,一绺一绺打了结。眼角的皱纹堆叠,像刻刀划上去的。身上裹着一件风衣,皱得跟菜叶子一样。
冯意芸看见他,瞳孔微张,嘴唇抖了抖,没说出话来。
她从前对待顾承如眼中钉,总担心老顾把家产都留给这个前妻的儿子,不把她们母女俩当回事。她一直想再生一个儿子,巩固地位。
到了这一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希望女儿能活下来。
顾振翔先开口招呼:“来了。坐几个小时的车过来挺累吧,要不先去酒店休息一会儿。”
“不了,我先去看馨彤。”顾承路上没喝一滴水,嗓音沉哑。
顾振翔带他去病房。
顾馨彤单独住一间,透过门板的小窗口望进去,小姑娘穿着松垮垮的儿童款病号服,像个被隔离在世界之外的生物,没有一丝生气的躺在那里。
顾振翔低声说:“她刚吃过药,已经睡着了。”
顾承收回视线,脑海里浮现过年期间,他带着奶奶去瓯城,从车站出来就看见小姑娘,被顾振翔的秘书牵着,挣开手飞奔向他们过去:“哥哥!奶奶!你们终于来啦!”
还有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每天耳边都是她的声音。
“哥哥,你吃草莓吗?我去给你洗。”
“哥哥,你要玩我的芭比娃娃吗?全都给你。”
“哥哥哥哥,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顾承呼了口气,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活动好动的小姑娘,以后要在病床上度日。一码归一码,他如今仍旧讨厌冯意芸,却没办法迁怒顾馨彤。
“什么时候能做配型?”顾承淡声问。
顾振翔愣了一下,疲惫到浑浊的眼里迸射出一丝希望的光亮,颤声道:“你、你愿意……”
“不是得先做骨髓配型吗?”顾承垂在身侧手指蜷了蜷,不想跟他说太多废话,“成不成功还不一定。”
顾振翔抹了一把脸:“我带你去找医生。”
沿着走廊去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顾振翔侧目打量身边的少年,个头比他高了半个头,体格健壮,眉目褪去青涩,在慢慢向成熟过渡,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一种气质拔地而起。
顾振翔无声喟叹,自觉亏欠他过多。
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他这个当父亲的常年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他疏于管教,才养成他桀骜难驯的淡漠性子。好在他始终正直向上的成长,从一株小树苗茁壮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