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韩麦是在楼下的一个小花坛边找到他的，小伙颓废地坐在花坛边上，把脸埋在了膝盖里不想让人看见，瘦削的肩胛骨一耸一耸地动着，还在抽泣。

这时候韩麦才看清楚，他的T恤是旧的，衣摆的地方已经破了洞，裤子是旧的，不知道洗过多少次才会褪色成这样，他的鞋子是旧的，脚尖的地方已经脱胶了。只有套在T恤外的工作马甲是崭新的，也许一次都还没来得及洗。

韩麦看着他痛哭的样子，心中有个角落被深深地刺痛了。

要是从前的话，他大概怎么也理解不了吧，韩麦心想，那时候的他一定会想，不就是一个差评吗？最多扣一百块钱，犯得着这么玻璃心吗？因为他不懂在烈日下一天奔走几百公里脱水中暑的苦，不懂千辛万苦送到外卖却被人一通痛骂的苦，不懂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未必能赚到五千块的苦。

他命太好，不必去懂这种苦。

他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父母是当年就出国留学的大学生，后来留美任教，因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国内，他从小被送回国念书，只有寒暑假才会去见父母，直到大学才到美国和父母团聚。父母思想开明，教育理念先进，对他的物质支持也从来不吝啬，他比99%的同龄人要幸运得多。

可总有人，没有他的运气。

韩麦慢慢走到了那个小伙面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小伙感觉到了身边有人，立刻起身，顾不上擦脸就要走。

“哎，兄弟，你等等。”韩麦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人拽了回来。

拉着他手腕的时候，韩麦才感觉到，这个人很瘦，手上都没什么力气，完全不能和热衷健身沉迷养生的他相比。

被拽回来的小伙像是一头惊慌的小兽，胡乱抓打了起来，手臂在空气中一阵乱挥，吓得韩麦赶紧把人制住，大声道：“兄弟，你干嘛呢？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那人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呜呜伊伊”的声音，不像是人在说话，倒像是某种野兽的嘶吼。

韩麦看着他那双充满防备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人，是个聋哑人。

所以别人喊他，他不应，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见。

所以别人打他电话，他接一下就挂断，因为他根本说不了话。

所以他拿到一个差评就难过到流泪，因为这是他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他只是有一点不完美，生活就变得这样艰难。

百感交集的韩麦朝他比划了一个友好的手势。他在美国的时候定期会做公益，懂一点手语，而手语这个东西，美国和中国的差别其实并没有英语和中文那么大，几个最简单的手语动作的意思是相近的。

那小伙愣了一下，也许是韩麦的手语让他有了一些亲切感，他没有像刚才那样抗拒了。

韩麦赶紧在手机上打字给他看：“兄弟，我叫韩麦，和你一个站点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先是用手语比划了自己的名字，又担心韩麦看不懂，用手机打字给他看：“我叫郑小华。”

“哦，小华啊，来来来，我们坐一会聊聊！”韩麦一边说一边打手语，把郑小华拉到了花坛边坐了下来。

郑小华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安，但还是配合地坐了下来。

两人加了微信，开始用手机聊天。

韩麦：“你以前没做送过外买吧？”

郑小华：“没有，第一次送，老板本来还不想要我，因为我是个残疾人，他以前没招过残疾人。”

韩麦：“老板也是考虑你的安全吧，你骑车毕竟有点危险。”

郑小华打字道：“我的助听器马上就可以配好了！”

韩麦感觉到郑小华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并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不行。

韩麦：“兄弟，我很佩服你啊，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郑小华从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笔记本，一页页地翻给韩麦看：“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这个配送站附近的区域都画出来了！还做了笔记！老板答应让我试试了！”

这本被韩麦误以为是“犯罪踩点图”的笔记本，竟然是这样的用处。

韩麦又是震惊又是羞愧，他先入为主地把郑小华当成了踩点的窃贼，差点就把人送到警察局去了。

郑小华：“可我搞砸了，还拿了差评，要扣钱，他要是不让我继续做了怎么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郑小华满怀焦虑地发微信给韩麦：“要是老板不要我了，我就只好回老家去，工作太难找了，人家一看我有残疾，就不要我了。可我爸妈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不能让他们养我，该我养他们了。”

韩麦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对郑小华这样的残疾人来说，要养家糊口很难，却不知道这么难。

哪怕为自己辩解一句，都做不到。

韩麦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来的，来自郑小华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忧虑，突然间有了一种责任感。

他今天遇到郑小华，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他不应该只是一个路过的旁观者，他应该去帮助这个人！就像李一笑挂在嘴边的那句“日行一善”，他今天也要日行一善！

韩麦下定决心，手指飞速地在微信里打字：“不就是一个差评吗？打了也能撤销啊，走，我带你去解释一下！”

郑小华连连摇头，不肯上楼，他大约是真的怕了，旁人的冷漠和拒绝让他更加敏感，也更加害怕挫折。

“去吧，兄弟，你要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呢？”韩麦发微信给郑小华。

郑小华满脸迟疑。

“残疾证带了吗？”韩麦问道。

郑小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绿色的小本子，是他的残疾证。

“有这个就行了，我们走！”韩麦拉着郑小华，往电梯走去。

韩麦：“一会儿我来说话，你在旁边站着就行。”

郑小华：“嗯。谢谢你，大哥。”

韩麦：“嗨，兄弟之间客气什么，我们相逢即是有缘，我不帮你谁帮你。”

郑小华感激地看着韩麦。

韩麦突然间意气奋发，觉得自己终于像是那么回事了，原来能帮助到别人，真的有这么快乐。

“来，喝点我泡的枸杞菊花茶，健脾养胃安神降火美容养生，喝了不吃亏，喝了不上当，谁喝谁知道！”韩麦把随身携带的保温杯递给郑小华，使劲推销起了自己的养生理论。

郑小华退却不过热情的韩麦，皱着眉喝了一口，忙不迭地把杯子还给韩麦了。

韩麦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他上楼去。

韩麦敲响了门。

门没开，那个中午点了午餐又点了外卖的姑娘在门后警惕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姑娘，我们来解释一下今天午餐迟到的问题。”韩麦说。

“不用解释了！我给了差评是不会撤销的！你们一定是想报复我！快走开！不然我要报警了！”姑娘警惕性极高。

韩麦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误会：这姑娘把他们当成被打了差评后上门报复的外卖小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