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起了个早,挑在巳时末刻出了宫城。
对内只传皇帝上过朝后便去乾清宫里批折子了,唤皇后陪侍左右,如此消磨一个下午。
其实是顺着锦衣卫出宫的路径隐秘出城,回头出了京郊,便是锦衣卫携女眷同游大觉寺。
上轿子之前,柳承炎其实也考虑过今天这一趟出去就回不来的可能,特意问了一问。
“程潮,听说你自幼习武,现在能打得过几个人?”
锦衣卫握拳行礼,从花圃边摘了一枚低垂的榆树叶,一时间凝神屏气,转手掷了出去。
“咻!”
柔软绵叶竟如利刃般挟着劲风迸出,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钉进宫墙里!
“好功夫!”柳承炎喝彩一声,亲自过去看那片叶子。
他以常人的力气把叶子往外拔,但只有一半能出来,另一半轻薄叶面已经垂直嵌进砖墙里,正如断刃一般。
这般的好功夫,将来便是刺杀狗官也颇用得上。
柳承炎收手握半枚断叶笑容轻快,用力拍拍程潮的肩。
“也不枉朕在宫外叫你一声哥哥。”
程潮:“……臣惶恐。”
两顶轿子出了宫城,再腾转几番后变作四顶轿子。
其中两顶都是空的,一是佯装确有贵客去上山烧香,二也可以进一步确保帝后安全。
从宫城去山寺路程较远,今日唱卖午时一过便开,不能耽搁。
于是一路都没有怎么停下,只能挑帘瞧眼外界。
便是轿中小窗,也足够看见无数多的奇景。
自大昭朝定国以来,东南一带趋于繁盛,并随着迁都以后常来京中易货买卖,当真是百货充溢,宝藏丰盈。
世人曾道“四方之货,不产于燕,而毕聚于燕”。
掀开帘角一看,有游人往来孩童嬉闹,沿街大小工坊里传来叮叮嗙嗙的忙碌声。
箍碗的学童,补锅的铁匠,晒鱼晾面的妇人,一路有看不完的风景。
热烈的酒香自东巷飘到街前,胡同深处里有戏班子在吊嗓子试戏,笙管笛箫有一搭没一搭地试着丝弦高矮,偶有妇人嬉笑一声,与旁人聊些琐碎。
柳承炎隔轿一嗅,能闻见马蹄扬起的尘土锈味,高楼里传来的炖肉香气。
耳鼻眼目皆是说不出的新鲜。
他有那么一瞬也幻想着,自己若是个能得些自由的藩王,带畅游山水恣意来去,定是比拘在紫禁城里还要自在。
终于是出来透口气了。
轿子特意过了一趟西市,中途停下来买了好几样糕饼草茶,均带着宫里没有的质朴香气。
陈毫小心翼翼切了部分试过毒,又掏出用丝绢裹好的金碟银筷。
柳承炎打断道:“直接用油纸裹好拿来,已经在宫外了,不必折腾这些。”
他每样尝了一点,看起来并不太感兴趣,只问皇后进过没有。
“皇后很是喜欢,此刻正笑呢。”
“那便好,起轿。”
等轿帘重新放下来,他才重新拿了块豌豆黄,重新咬一大口。
内城多是工坊商铺,以及略显逼狭的百姓住所。
到了城外,豪门大户的府舍才逐一显山露水。
程潮在一旁骑马相伴,心知陛下这次微服私访一回,再回宫里朝堂里怕不是要掀起惊涛骇浪起来。
碧血案看起来只事关一个言官的忠奸与否,却连带着让新皇看清如今京中的无数陈腐。
当真是青天开眼,送来一位勤政通慧的好皇帝来。
高官富商们往往京中有自己的府邸,在京郊另建一处更奢华铺张的宅院,便是在天干物燥的北方也能强造出几分江南的流水婉约。
柳承炎看完忙碌生计的众生相,本以为这一趟算是开了眼,直到出城了才发觉自己确实见识太少。
高门长墙愣是能拟出街巷般的隔断,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绕完。
大户们各自圈地建院,哪怕隔着墙什么都看不见,也能听见有几家在欢天喜地地办着宴席,杂耍班子刚挣得一票的叫好声。
还有人建了偌大花园,虽是刚施工一半,已经能看见好几尊昂贵太湖石被千里迢迢运过来,几十个家丁搬着兰草桃花进进出出。
他在这一刻敏锐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的堂哥和他的先祖,以及在他以前的许多皇帝,若是一辈子不出紫禁城,便一辈子看不见这些。
风声折子也可以被内阁东厂悉数挡下,造出天下太平的幻景。
“程潮。”
“臣在。”
柳承炎伸手一指窗外的花园:“这是哪个高官的消遣地方?”
甚至不是府邸,不是别院,而是特意造了一处花鸟环绕的享乐去处。
便是还没完工,也能看见场地手笔里的阔气。
他清楚高门贵族家里都积富数辈,此刻问问题时并没有太多怒气,单纯出于好奇。
程潮罕见地支支吾吾起来。
“怎么?”少年侧目看他:“是哪个人你不敢得罪,连名字都说不出口?”
程潮脸都拧起来,还是憋着没说话。
“你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柳承炎一看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好笑:“直接说,朕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