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骛清轻点头。
“他方才说到你七姑姑,”他问,“听着有隐情?”
“嗯,”她道,“他从北平消失后,都传言他跟着军阀走了。七姑姑心里一直有他,找不到人,灰了心,这才去了武汉。”
“不过姑姑去江南,主要为了长江的航运,”她又道,“何家航运版图过大,太惹眼,我和姑姑假意闹翻,对外说分家后,将长江航运分了出去。”
“白谨行的那批货,先走海运,随后就要走长江航路,”她接着道,“此事要紧,我到京以后,须让人亲自跑一趟武汉。”
暮色苍茫中,火车抵达正阳门车站。
中原大战正到关键点,也因此,南来北往的火车,凡是停靠在正阳门火车站的,都搭载了不少受伤的军官和士兵。
谢骛清拄着文明杖,下了车。
潮湿的天,热风夹着他最熟悉的战场烟火和血腥气,卷过大半个站台。林骁谨慎望着远处军官的军装,让人去打听部队番号。
番号尚未问明,已有军官认出林骁。
当初的战场上,谢卿淮一路北上所向披靡,未进武汉城。他的副官兼参谋林骁,经常出入武汉城的办公大楼和总部,代谢将军述职。林骁生得细皮嫩肉像个书生,自然给人印象深。
何未跟谢骛清沿着站台往外走,带着何家人。林骁等人有意分开,去了另一道门,他们都不穿军装,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提着通讯设备的皮箱子算是最贵重的行李。
有几个军官轻声议论,那是谢卿淮的老部下。
认出林骁的,都敬重地对他轻点头。
“大家都很尊敬你们。”她说。
谢骛清没回答,看了一眼那些对林骁敬军礼的人。
正阳门车站外,黄包车等了一排。
这个地方,对她和谢骛清都很特殊。
谢骛清驻足大门外,见那一排黄包车前的黄土地,被白日的太阳烤晒得干燥,在一辆辆黄包车的车轱辘下,扬起阵阵尘土。那是赵予诚走的地方。
巍峨的深灰城门楼,汹涌的旅客人潮,还有北平的暮色,都他的眼前铺陈开。
数年过去,他又一次回到了正阳门。
***
两辆黄包车先后停在新街口南大街,后一辆车上的扣青从袖子里掏出来四角钱,递给两位黄包车夫。
一角钱的车程,却给了一倍。两个车夫笑着道谢,目送他们走入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还在轻声交谈,猜这一行人是新入北平的大学教授。
老伯年迈,对谢家两叔侄感情深,何未怕他受不了,这几年没提过谢家落败、谢骛清下落不明的事。这一个小院里仍是数十年不改,竹叶沙沙,惬意非常。葡萄架下,老伯提着一桶水在阴凉里浇着这几年新种的薄荷,这还是一次均姜来,见老伯被蚊虫滋扰,教他的妙方。
斯年路途疲倦,在林骁怀里睡着了,两条辫子垂在脸旁,衬得那小脸儿玉一般。
老伯一见,嘴巴张大了,从惊讶到笑呵呵,连连道:“这丫头像妈妈,像。”
老伯扔了葫芦瓢进水桶,推开东厢房的门:“这里凉快,让孩子先进来睡。”
林骁抱斯年进了厢房,扣青紧随其后。
老伯出来,注意到谢骛清手中的文明杖,他跟惯了老将军,见怪不怪地问了句:“伤了?”
谢骛清点了下头:“快好了。”
他往前慢慢走着,推开了正房的门。地面一尘不染,屏风后,电风扇打开着。
那面墙的相片,一张未动,该在何处,还在何处。
搬运谢骛清行李的人,忙碌在院子里。
虽已黄昏,暑气难散,何未将门关上,端着从何家小院儿送来的冰镇酸梅汤,用调羹搅着,递到他嘴边。
“晚饭想吃什么?”她小声问,像小情侣之间的呢喃。
她又说:“暑热气重,你还受着伤,不许吃大油的东西。”
“果子干?”
何未心一牵一牵地跳着,微微发胀。
“小时候说的话,还记得。”她小声说,拉过来圆凳子,坐到他面前。
“现在也不大,”他说,“二十四花信之年,二小姐刚过。而谢某人,”他手臂搭在木椅子旁的扶手上,将衬衫袖口重新挽好,方才步行时散开了,“大龄未娶,叫旷夫?”
何未刚要喝酸梅汤,被他笑到,无法顺利吃进去。
这人说笑起来,总还是谈新式恋爱的感觉。不大正经。
“我让人把婚纱送过来了,还有给你缝制的西装衬衫,”她把玩着白瓷勺子,说着想法,“稍后你试试,应该差不多。照着你过去尺寸做的,你没胖分毫,反而瘦了。”
谢骛清静了会儿,忽然问:“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我的结婚西装?”
他留了半张婚书,她备了结婚的物事、衣裳。
她笑笑,不想让他难过,将碗搁在桌上:“记不清了。”
她又说:“从何家小院子嫁过来,还是怕惹人耳目,不如从东厢房嫁到正房。明日让账房先生帮我算个黄道吉日。”
谢骛清欲要说话,她轻轻用鞋尖踢他的皮鞋,先行制止:“不准说委屈了我。”
谢骛清是个厌烦形式的人,但对何未,总想给她最好的。
可他除了克己自持,守住一个自己给她,余下的,什么都没给过。
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你若有心,真正太平了,宴客八大楼,京城各大报纸登个头版。”她笑着道。
谢骛清坐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皮鞋底下是北平的土地……他凝住未未许久,轻点头:“好。天下太平日,宴客八大楼,京津沪报纸,头版。”
她心里一轻,俏声道:“三地报纸,太贵了。”
他笑:“从军二十五载,这点军饷还是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