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见他站在自己眼前,一动不动。她似在梦里,还是那种被什么魇住死活动不了梦里。谢骛清的长裤塞在靴子内,枪斜斜在后腰,能见个枪套的黑影子。他从不摘枪,她记得每次都是,除了在天津的租界为了接她,余下时候没见枪离过他的身。
谢骛清忽然动了,却顺着她的肘弯,滑到她手上,拉着何未摸他身后的枪套。“在外边习惯了,很少让它离开。”他低声说,好像能看破她的全部心思。
这是最常见的毛瑟军用枪,跟了他许多年。
谢骛清扣着她的手指,教她怎么解开,取下。他连着棕色硬皮的袋子和枪,丢在她腿边。
远处名角儿开了嗓,外间有人笑着喊了句:“十三幺!”
谢骛清膝盖抵到卧榻边沿,把她压到了铺着软绵丝绸的罗汉榻上。
哗哗洗牌声里,有人抱怨,有人叫茶,有人问腊八粥还剩没剩……
这罗汉榻推开矮桌,本来就能两人共卧,她陪贵客吃饭时,曾有人签下局票,叫姑娘们来出局陪酒打牌,有人醉了就拥了一个进这种内阁间儿,想必就是躺在此处的……几年前二叔不让她到这种场合,但哥哥走后她认真同二叔谈过,这便是当今社会上的风气,她若有一日当家,难道还要避开全部应酬?自那后二叔便将她是一个女孩子的顾虑放下了,万事以大局为重,她既是何家航运的小主人,就该面对名利场后的男欢女爱……
她感觉到谢骛清呼出来的热息在脸旁。
她猜到他想做什么,也知大概稍后两人势必要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但见过和实践终归不同……“灭掉灯,他们会注意吗?”她小声问。
他没回答。
浴在灯光和热闹里的人,根本不会注意一扇门后的黑与静。
她不知道谢骛清在想什么,抬眼,见到的是浓密睫毛下的那双注视自己的黑眼睛。她忽然想到,如果一会儿要亲的话,是要像那些人相拥耳语时亲亲脸亲亲脖子,还是更亲热的。她要怎么做,没人告诉过她,早知道先问问均姜和扣青……
“老谢,”门外有人说,“他们让你点一折戏。”这是那个扔掉表的男人,他四十来岁的年纪,总不能跟着大家叫清哥。于是常叫他老谢。
谢骛清完全没作答的意愿。
提出问题的中年人自顾自对外说:“随便吧,挑喜庆的。”
……
她见他动了,竟额外紧张。
上唇上有温度落下……她感觉到胸腔里的震动,无法动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唇移下去。柔软的,陌生的干燥的唇,压着她的。
她微微屏息,一丝丝气都不敢呼出来。
他竟然笑了,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下。
何未觉得自己神经一下子被拉直了,全部神经都被拉扯到了极限。
好长一会儿时间都没有动静,她屏气屏到头昏,谢骛清好像随时随地能知道她的感受,摸得到她的脉。为让她放松,移到她耳边,亲亲她的耳廓:“怕什么?”
“没怕……”
男人呼吸的气息暖着她的耳,还有脸。他静静抱着她:“没有过?和人这样?”
“我不知道……”要怎么亲。连问都不知如何问。
“什么都不用做,”谢骛清在她耳边说,“让我亲你。”
他的唇缓慢地移回来,极其温柔地在她唇上停留了许久,知她是初吻后,想让她记得这种感觉更久一些。何未其实脑子已经空了,什么都想不明白,直到感觉谢骛清微微张开唇,慢慢咬住自己的唇,已经无法抗拒接下来的所有令人脸热的亲吻。
唇上的潮湿,让她本能地紧闭上眼。
谢骛清不再若即若离地亲她的唇,手指滑到她的头发里,将她的头抬高了。他偏过头,将一切愈加深入。何未轻重难控地呼吸着,任由他的舌尖进来。
……
他的手指仿佛带着火,越来越烫,被她的长发里缠绕上指甲。谢骛清能感知到她的几根头发从他的指甲缝一侧勒了进去。他完全张开唇,教她如何吮吻自己。
罗汉榻常年在烟雾缭绕熏烧下,每寸木头都透着那股香甜颓败的令人厌弃的烟土味。黑暗的房间更像是一个蜘蛛丝缠绕出的盘丝洞……
谢骛清的唇再次回到她耳边,为这初次的亲吻做最后的温存:“起来了。”
他说给自己听的。
说完,先撑着手肘,让自己离开她。
他见何未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的瞧着自己出神,笑着,摸了摸她额前的刘海,哑声问:“还觉得亏吗?”
她一怔,脸更红了,往旁边一躺,憋了半天才嘴硬着说:“还行吧,又没比较。”
谢骛清这回被惹得笑了声,轻叹口气,离开罗汉榻。
他将灯重新点燃,摆到古董架上。
何未仍觉得嘴唇是麻的。她咬着下唇出神,一见谢骛清转身,立刻松开咬住的唇,但齿痕印还在那儿……
谢骛清见她唇上的齿痕,仔细瞧了瞧,推断是她自己咬出来的。
他方才是意外的,毕竟有召应恪在前……谢骛清并不大在意何未和召应恪之前的事,但没想到两人能如此单纯。自谢骛清和何未有了一段情的事传出来,总有人要提醒他一两句。
其中还有一位长辈隐晦地讲说,何二小姐和召家大公子的事之所以闹得如此难看,是因召应恪决定要娶何家另一位小姐后,自觉愧对何未,去何二府请罪。结果何未提出的原谅条件就是,让召应恪在何二府的院子住三日。召应恪竟就答应了,男未婚女未嫁的在一个院子住了三日。这位妹妹好算计,以召应恪的一个愧疚心,换了亲姐姐在家连哭许多天。
“这是一个极为‘不同’……的女孩子。”那位长辈如此评价。
是不同。他想。
以他对何未的了解,何未约莫不是真要做什么,不过想在放手前留下一个心结,不让何家人舒服。这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至于到底两人曾经到哪种程度,他确实没把握。
他将矮桌挪回来,让她能有倚靠的地方。
何未指汤盅,让他喝。谢骛清笑笑,他当初中两枪,其中一枪过腹打穿了胃,近两年都不大能吃硬的东西。过来北京后,因不想被人瞧出异样,应酬就喝酒,让人忽略他饮食当中的不正常。有一回回去小院儿喝粥,林骁副官无奈问他,是喝酒伤,还是吃硬物伤,他又不是医生,自然答不了什么正经话,只笑着说:半斤八两,且凑合且过。
临近一回吃硬食是那块桃花糕。后来去饽饽铺点的,都是尝了一点滋味就算了解了她的口味。眼下这碗腊八粥里的谷物不少,胜在是粥,应该问题不大。
“下午你见过的那位老先生和我说,你胃受过伤?”她忽然问。
谢骛清意外那老医生的医术。他没否认,打开汤盅。
“老中医厉害吧?”她笑,“什么都能诊出来。”
何未虽在玩笑,但不是不紧张的。
去年有位遇刺的高级将领就因为子弹穿了胃,因经年累月的胃病底子差,没养好就此死了。那位将领就是辛亥革命出来的,后来被葬到黄花岗烈士陵园里。
这是一个“人命贱如狗,司令遍地走”的年代。从地图上没标记的某一个小县城小村落到各省省会,再到北上广津,管你是老弱妇孺,女妓烟客,还是收回过国土、功勋卓绝的将领,亦或是大学教授,死在随时随地伸出的一杆枪下,太容易了……
“这粥煨了一整日,早成粥糊糊了。”她拿起两把勺子里的一把,小心舀起尝了口。
其实是想试温度,可吃到嘴里,才醒悟两人在共食一碗粥。她脸红红地又说:“我尝过了,算讨过福气了,你都吃完吧。”
何未从没见他正经吃东西。
她盯着谢骛清看,看握着白瓷勺的手,又看他的眼睫毛,竟然男人也能有这么长的睫毛……耳垂的话太薄了,这个不好,福薄。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垂,还好,自己的福气可以匀给他。
谢骛清被看得想笑,没抬眼打扰她。任由她看。
何未撑着下巴,忽发奇想,想摸摸他头发的软硬,没敢伸手,在心里想想就算了。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而这个佳人,至少在今夜是她的。
门外有人说了句,下雪了。
谢骛清见她眼里有欢喜,猜她喜欢雪。佛家有欢喜一词,说的是人在顺情之境感受到的那种最真实的喜悦。顺情之境,多难得。
他想让她一辈子在顺情之境里,一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