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噩梦。
男孩浑浑噩噩地瞪大了眼。
倾圮的砖墙,摔碎的断瓦,那些灾难席卷着呼啸而过,只留下残破的废墟和灰烬。
他只是坐在那,睁着眼、撑起眼皮。
那些敏感的神经充血而膨大,密密麻麻地趴在凸起的眼球上
——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场真切的噩梦里挣脱醒来。
即使在扑到母亲怀里以后会被爸爸刮着鼻梁调笑堂堂男子汉……那也没关系啊!
母亲的手就搭在他的身边,那有着细茧的指尖还沾着汤水浓稠的香味。
他似乎还身处在那熟悉的屋里,似乎还能听到在熟悉的一方小小的饭桌旁,女人数落着晚归丈夫的声音。从厨房端出来的在灶台上文火熬煮又保温了半个时辰的高汤的香味,像一个个小钩子,把自己从卧室里钓了出来。
爸爸双手合十讨饶着什么,脸上只是笑着,时不时嗯嗯几声,看见他出来连忙打了几个求援的眼神。
却被妻子眼尖地抓了个正着,又开启了新一轮的絮絮叨叨。
一切就像平常一样。
——然后天突然暗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层层叠叠的房屋遮蔽了他们的视线,那些繁华的街道和商铺,鳞次栉比的招牌和高低错落的巷道铺满了从窗户望出去的整个世界。
女人挑眼看去,嘟囔了一句这鬼天气,心里记挂着刚刚挂出去的衣服,结果却被急待表现的丈夫拉住了衣角。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触及,母亲眉眼间撑起的冰冷在湿漉漉的大眼攻击下很快如春日的霜雪般融化,她咳嗽了一声,压住了涌到喉咙口的笑意:“那……”
男孩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他只是垂着脑袋,两只胳膊乖乖巧巧地搁在桌上,伸手去够那摆好的碗筷,脚丫子却在那乱晃,没脸去看自家结婚十年依然如胶似漆打情骂俏明撕暗秀旁若无人的父母。
桌子晃了一下。
他也跟着晃了下神。
时令的莲藕脆而回味甘甜,倒映在明润的汤水里,泛起了一阵阵雪白的涟漪。
涟漪—涟漪——涟漪……
呜的一声。
仿佛天地倾覆的哀鸣。
又仿佛地狱重临的号角。
男孩一把捂住耳朵摔下了椅背,鲜红的血流从紧锁的指尖溢出,沾了满手满脸。
疼痛就像炙烤的火红的烙铁,在一瞬间地逼临之后仍死死地缠绕周身。木质的地板硬而冰凉,很快就在翻滚辗转的身上硌出了深深浅浅的淤青,他却仿佛感受不到半点。
然后,在晕开的视线里,在眼角的余光里,男孩瞥见了扑过来的父母。
疼到发不出一丝声响的喉咙同样挤不出一句疑问。
但在母亲那只有着细茧的指尖还沾着汤水浓稠香味的手覆上他眼睛的瞬间,他看见了——
风。
无处不在。
如落入滚烫黄油的刀刃,轻松而不费一点力气地将这栋寄居着男孩十数年暖融融记忆的房屋切成两半,露出了暗得透不进一点光的天空。
然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狂乱的气流紧随着那一道冲击波而来,纵使隔着两层温热的躯体,他也感觉自己像是条被摁在砧板上的鱼。
无处逃脱。
被一个厨艺不精的帮工拿着一把锈迹斑斑钝口的刀刃,一次一次狠狠地斜劈进肌理,带走鳞片的同时也剜走了血淋淋的肉。
可能是一秒钟,也可能是两秒钟。
他记不清了。
只感觉身上的重量蓦然轻了一半还多。
但他依然挣脱不开母亲的手。
终于,
母亲那笑着的温柔的脸在他闪着黑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瞬。
是一次心脏跳动的时间,
也只是一瞬。
寂静的世界陷入了寂静。
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从四肢百骸里涌出,让男孩无视了苦痛一把掀开了母亲的手坐起。
也只是手。
只有手。
一只断面光滑的有着细茧的指尖还沾着汤水浓稠香味的手。
男孩张开了嘴,
空落落的胃袋倒不出来什么东西,只有喉管在上下蠕动着抽搐。
神啊……
他机械地转动着脑袋,
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就像从未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过一样,
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痕迹:
没有骨骼,
没有肉屑,
也没有血。
这个世界是何其贪婪而又悲悯啊,
就这么抹去了一个人所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