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不急不缓,为我满一盏酒,得意道:“寡人其实日日都来。”见我一脸不信,又看一眼身侧蒙恬,“不信,你问他。”
蒙恬望着我,目光幽幽微微,点一点头。耳后一点微红。
秦王衔笑道:“现在信了?”
此刻再说信与不信都觉不妥,我两难道:“循祖制,陛下不应来。”
秦王并住手指,在我额心敲了一记,笑骂道:“你倒乖滑。是不应来,寡人却想来。”
自行营一别,我数日未曾见他,料想他来兰池宫,也不是来见我的。可阖宫就那么几个人,天天在我眼前转悠,也不觉有人同秦王密会。我打趣道:“想来作甚,日日来湖心喝酒?”
秦王大笑一声,疏朗道:“或早或晚得闲了,寡人总愿来兰池宫看一眼,想到同你近在咫尺,也觉宽慰。”
闻言我一时耳热,忙以袖掩面,畅饮一盏热酒。
蒙恬见我喝得甚急,目光泛出一星忧色,磊落道:“酒性最热,这么冷的天,要缓缓饮下才好。”
我点一点头,目光拂过他,落回秦王身上。
秦王调笑道:“你以前倒不是这样胆小拘束的。”
我淡笑道:“陛下说的是蕞县的时候?那可不一样,我那会还是行军布阵的将军。”
秦王止不住笑道:“如今在寡人跟前,却做回女娇娥了。”
蒙恬凤眼一滞,缓缓饮尽一盏酒,万事只装作不见。
我为秦王、蒙恬各满上一盏,道:“陋姿粗容,何来娇娥一说。”说罢,又要饮酒。
秦王诧道:“你酒量倒好。”
酒酣耳热,说话也少了拘束,我笑道:“酒是好东西,扛得了饥荒解得了的冻。我以前还给父亲酿过酒。”
秦王一时沉默,才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他这一问,是何时酿过酒,还是我何时挨过冻。含糊道:“许久了,都忘了。”
秦王嘴角擒出一抹了然的笑意,安抚道:“忘了便忘了吧。因何学会喝酒,也忘了么?”
世人只道我好酒,却从未有人作此一问,我何时开始喝酒,又因何喝酒。其实这个我记得,到死都记得,我从剑庐逃出来,身无长物,只有剑和酒。饿了就喝一口,冻了也喝一口,想亲人想得紧了,狠赵偃恨得撕心裂肺了,也是一口。走着爬着痛着挨着,就那么一口接一口,想着我要活下去,活下去,让所有我恨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一时恍惚,又想落泪,强忍道:“应该是十二岁吧。”
秦王目光生怜,回忆悠长道:“十二岁,也是有许久了。寡人头回喝酒比你要晚,是在十五岁。不过寡人酒量有限,头一回就醉了,胡言乱语的,被母后训斥一通。此后无论何时,寡人都只饮三杯,再多,却不能了。”
我见他说得怅慨,也是伤感,抚慰道:“陛下克己慎独,实为明君。”
秦王略一笑,面上不觉,一双细长眼睛倒伤感起来。
蒙恬的目光也添了几分怜色,在我与秦王身上巡弋一晌,才执盏笑道:“愿陛下与公主永结秦晋,一双眷侣,恬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喝下。
秦王双眸明亮,拍一拍蒙恬的手臂,道:“寡人也敬你,这么多年一心事主,忠贞不二。”
他俩倒是君臣尽欢,我却有些尴尬,只得装作懵懂无知,扶盏再饮。
秦王见我再三饮酒,笑意更浓,戏虐道:“你若喜欢喝酒,寡人就让人把酉府的库藏搬到你宫里去。不然仲父今儿一樽,明儿一坛的,阖宫都快成吕家私府了,寡人也没什么可给你了。”
他这句半真半假,有心无心的试探,我不知如何应对。灵机一转,沾酒在案上写一个“宫”字,笑道:“宫中有吕,吕在宫中,即便是吕家私府,不还是在陛下鼓掌之间么。”
秦王仰首一笑,握住我的手,赞许道:“这个说法倒新鲜,普天之下,也只有同你说话最有趣。”见我手凉,不免又问:“你可是很冷,手这样凉。”
我的手头一回被男子握住,也不敢缩回,脸烫得就要烧起来,垂头道:“咸阳冬天,确实要比三晋难捱,格外冷一些。”
秦王握住我的手紧一紧,眼中分明起了喜色,嘴角上扬,澹澹道:“八水绕咸阳,经冬霜冻,是冷得透骨,昔年寡人也不惯。”他挥手招呼热酒的童子:“赵高,把热酒的炉子搬到公主跟前。”略想一想,又道:“不行,池中风大,寡人还是陪你回去。”
我的确冻得厉害,又有些似是而非的醉意,内心欢愉的很,与秦王同舟归去。
秦王送我到兰池宫外,为避着嫌,择另一条道缓步而去。转身又碰上送酒的酉府詹事。原来在湖心的时候,秦王已经派步崖去传话,把酒给搬来了。
我静默原地,看一身玄衣的秦王走远了,回头才瞧见同衣、连翘脸上俱是喜色,不免又羞又窘,嗔道:“你们看孤作甚。”
同衣轻笑道:“妾只道公主人痴,巴巴要去湖心吃酒,不想还有痴似公主者。”
连翘也恭声道:“奴婢贺公主盛宠。”
这就是君王的痴和宠,像武灵王对姚妃,或者父王对母亲那样吗?我不清楚。可我深深知道,眼前这个人,他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很能触动我内心深处的情绪,那些久远的、依廻的、思慕的流年,他也是如此么?骤然神思贯通,计上心头,就让我用这痴和宠,为韩非博一个自由吧。
我敛住笑意,郑重吩咐道:“今日之事于礼不和,万不可说与旁人,只有你二人知道。”
同衣、连翘俱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