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阳也执盏饮了酒,才开口道:“路转峰回,烈心肝胆,倚剑战云端。”
我郑重看启阳一眼,到底是仗剑的血性男儿,心里还是有抱负的。
轮到同衣行令,她却愣在原处,也不知是酒劲犯了,还是被哪句话勾动了心思,怔忡间竟去夺启阳的长剑,身形快得惊人,倒是有功夫的。
启阳劈手阻拦,同衣歪歪斜斜趺坐在地上,长剑擦过她手臂,划出一条细口子,慢慢渗出些血珠。启阳撕开袍角缠住她伤口,急道:“刀剑无眼,哪有这般莽撞的。”同衣呆望他一眼,掩面哭了起来。
这一哭,启阳只觉无措,又一味软语哄她道:“我并非凶你,是怕你出事,手很疼么?”
同衣用袖子把脸上残泪抹了,环视众人,又睨了启阳一眼,冷声道:“不疼。不过是酒劲上来,想舞一回剑。”
我澹澹道:“同衣这回可输了,罚你去屋里关一轮,下一轮再出来。”让丫鬟把同衣扶好。
香莲也笑吟吟道:“不过是饮多了酒,倒叫启阳笑话。执黑妹妹,你重起一圈酒令,启阳也回坐吧。”
同衣朝我俩微微颔首,由丫鬟搀扶着回房。片刻之后,外堂传来些声响,韩非穿一身祭祖的深衣,往主位上坐好,韩安捧一个托盘跟在身后。
众人忙向韩非行礼。香莲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递给韩非,曼声细语道:“公子三更就要随主上祭天,怎么得空过来。”
韩非指一指托盘,宁和道:“这是除岁的贺礼,你们收下。”
托盘里搁着五枚桃符,系着各色绣花香囊,据说有辟邪驱祟的功用。桃符上用籀书刻了我们几人的名字,字迹极美,飘逸又不失骨骼。
众人垂眉敛气,皆不敢造次。我有意缓和气氛,伸手接过托盘,按年纪长幼把桃符依次交给众人。同衣不在堂上,她那一枚便由我收着。
韩非双眸闪亮,目光自我面上拂过,赞许道:“荆苏好学问,这籀书是仓颉造字时传下的,就算七国贵族里,认识的人也不多,你竟认得。”
我无心卖弄,心里暗暗叫苦,只得低头去看手中两枚桃符。同衣的桃符绣的是兰花香囊,我那一枚则是雪白的滇茶花,两枚桃符刻字相似,风骨上又有些细微差别。
姬离把桃符举在手心一看再看,嘟哝道:“这模样倒是极好,就是不知道刻了什么。”
韩非难得松快,调笑道:“你问荆苏,她知道。”
闻言,我抬头看一眼韩非,他也看着我,唇边蓄一缕玩味。我不好回避,婉言道:“这是刻了咱们的名字。”
香莲见我困窘,解围道:“香莲听公子提过,籀书格外繁复好看,今日总算见识了。”
执黑照着蜡烛仔细一瞧,柔柔道:“可不是,不但字体俊逸,连上面的报春花也绣得极美。”
香莲的桃符系的是莲花香囊,并蒂莲花下,还露出半只青翠莲蓬。我笑着接话道:“绣工的确出挑。你看香莲那枚,并蒂莲花,一梭莲子,可不是有缘有子的吉兆么。”
香莲的脸像烧着了,一跺脚,岔开话题道:“公子,这么好的字,不知出自哪一位大家手笔。”
韩非微眯了眼,扯出一抹淡而疏离的笑意,道:“这是李斯的笔迹。昔年,孤与他一同求学,一同作别荀卿,如今他已是秦之重臣,字也写得越发好了。”
一句话说得极怅然,听在我耳中,也觉伤感。所谓英雄,从来不是马革裹尸的敢死之士,有多大能量就得有多大忍耐,不然便是“木秀于林”,如韩非这般。
香莲从容一笑道:“大伙不都为公子备了年礼么,还不取来,杵在这儿做什么。”众人闻言,四散去了。
今时今日,我才发觉香莲是这般慧黠宁和的女孩子,似一朵不争不夺的解语花,恰到好处的温暖韩非凉薄的情怀。
想到贺礼,又头疼起来。冬至要送鞋袜给尊长,取冬至时人影足影皆是一年中最长,祈祝长辈也能健康长寿。我虽感念韩非大恩,却实在不擅针线,才起了头便搁置了。
香莲见我犯难,从她房中拿出一个箱匣,里面有好些鞋袜,却是比她自个的贺礼还要精细一些。我奇道:“这是何时做的,也舍得让我送了。”
她涓然一笑道:“十月初是公子生辰,便做下了,没寻着时机送出去。不如借你的手,也算不误。”
她的笑容温和却也宛然。这密密针脚,都是情心,想必她是怕韩非看出端倪,才让我送出。我不再推迟,同众人齐贺”清健长安”,把袜子献与韩非,送他上朝去了。
三更鼓至,远处黄钟大吕鸣响不绝,我朝邯郸方向深深三拜,才感慨这一年潦倒荒败,总算是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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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公子几瑟:西汉刘向编撰整理的《战国策·韩策》中,有《韩公叔与几瑟争国郑疆为楚》一篇,讲的是公子几瑟与公子咎争夺王位的故事。按照史实,公子咎在夺位中胜出,史称韩厘王,而公子几瑟与楚国亲厚,极有可能因夺位失败逃亡楚国,从而导致其子韩非在楚国就学,师从荀卿。
⑦少庶子:出自《韩非子·内储说上》“ 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指的是战国时年轻的家臣。
⑧郑州城:在今河南省新郑市,双洎河(古洧水)与黄水河(古溱水)交汇处。是古代郑国、韩国两国的都城,现又称郑韩故城,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⑨《八奸》:韩非子的一篇专著,指出对君权构成威胁的八种阴谋。民萌是其中一种,指人臣散公财邀买百姓之心,令朝廷市井多有美誉,主上蒙蔽,臣子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