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住嘴唇，过了许久才开口：“那你会记得我么？”

他无声的看着我，目光深沉邈远，道：“只要我活着，以后终归会找到你，守着你一世都不分开。”

我垂下眼睛，想起我的母亲。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出现在尸体横陈的战场，那里躺着她的父亲、兄弟、部族。她赤足散发面目阴翳，唱一首言语生涩的招魂曲，听者无不落泪。有人目睹这一切，对年少的母亲承诺会顾她周全。可是他们，到死都没能再见。

我凄惶一笑，眼泪滚滚，负气道：“我只想知道，若有一天你找不到我，或者我已经死了，你会像武灵王对姚夫人那样记得我么？”

他眼神掠过一丝惊惶，揽住我的肩，脸上的腾腾墨色愈加深沉，挚意道：“有我在，你就不会死。如果，我是说如果，发生什么变故，等你长大了，能够独自离开沙丘，就来寻我。沿漳水，入黄河，向西洄溯，来灞上寻我。”

他的脸颊绯红欲醉，略顿一顿，羞涩道：“你每年生辰，我都会在灞上等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面上一热，笑了，红着脸道：“我不。”

他搂住我一直问：“好么，好么。”

我轻笑出声，垂首入他怀中，婉声道：“我答应你，若你不能回来，十六岁生辰那天，我会出落得宜家宜室，在灞上等你。”伸手抽出工布，绞下他颌边垂着的一绺儿头发，“这绺头发且寄在我处，叫你永远记得欠我一个约。”

小文哥的眼神温润起来，低头亲吻我额上的红斑，嘴唇柔软而冰冷。半塌的大夏殿延绵在长满野草的空地上，远处是盛放的梨花，繁复而清凉。商王帝辛，我的曾祖，还有漫漫逝去的好时光，在沙丘宫平静而深刻的腐烂。我们一直没有说话。

第二日晨光微熹，我在沙丘城外送小文哥离开。车轿不多，仅有一辆翠帷青绸车，一辆装了行李的箱车，还有七八个劲装家奴。他母亲端坐在绸车里，帘后露出半张脸孔，我正想瞧个真切，被他拉向一边，急迫道：“小蛮，父亲新教了我一首曲子，唱给你听好么。”

他的声音带着属于沙丘的怆然与寂寞，清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⑥

“小蛮，这是秦人的军歌，相较于赵国丈夫只顾悲歌慷慨，我们老秦人，肃本刚直，在战场上唱着这支歌。铁甲踏处，天下归心。我一直等着有一天，能唱着这支歌，回到咸阳去。”

我缩在城墙的阴影里，怆然道：“我知道的。”

在沙丘宫，我听蒯聩终日为母亲吹奏这支歌，那时候我就想，早晚有一天，我在意的人们都会唱着这支歌离开我。我早早知道了这一点。

小文哥透过车窗握住我的手，手指冰凉。我掌心是用他和我的鬓发攒成的同心绾，悄悄塞回他手中。他用力握一握，右手抱拳轻叩胸前，像是以心盟誓。

车微微晃荡，终于出发。我始终没能告诉他，我希望他留下来，又或者，带我离开。

我的心骤然疼痛起来。我原以为那只是一时的心悸，但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吃再多的虫草丸，心口依然隐隐作痛。

——————————————————————————————————我是华丽的分界线

④九鼎：大禹治水后，收荆、梁、雍、豫、徐、扬、青、兖、冀九州贡金，各铸成一鼎，载本州山川人物，及贡赋田士之数，为镇国重器。夏传于商，商传于周，到周赧王十九年，秦昭王取九鼎入秦，其一飞入泗水，余下八鼎皆入秦。

⑤出自《诗经秦风无衣》，是一首表达秦军同仇敌忾、奋勇杀敌的军歌。

，大意是：

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长袍。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戈与矛，杀敌与你同目标。

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内衣。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矛与戟，出发与你在一起。

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战裙。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甲胄与刀兵，杀敌与你共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