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庆澜帝手一抖,差点儿把旁边的棋子钵打翻了,“他敢这样向朕示威,难道说他已经万事俱备?”
“如果是万事俱备,这都又过了快半年了,他在等什么?”石梦泉依然被这个问题困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庆澜帝道,“他就是在等东风——不知是什么。”
“赵王爷向皇上示威之后,又做了些什么?”玉旒云问。
庆澜帝道:“当时朕就怕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二位爱卿意图东征,就会横加干涉,对你二人不利。不过,毕竟他这‘知道’也是见不得光的,所以他没有明明地提出来。等到刘子飞的信函送到,兵部在朝会上表奏此事,永泽公就主动请缨增援前线,但是叫朕给挡下了。”
“挡得好。”玉旒云道,但心里又想:其实叫悦敏来到前线,让郭罡出条计策把他制住,就等于斩断了赵王的手臂。
“不过,永泽公和皇叔也都没有坚持。”庆澜帝道,“他们如今不再需要镇守北方,皇叔就说年纪大了,要在家中安享天年,推荐永泽公进议政处。本来议政处都是亲贵大臣,皇叔原有一席。他这样说,朕也不好不答允。所以今年新正开始,永泽公已经正式到议政处办公了。”
玉旒云和石梦泉都皱起了眉头:樾国仿楚制,不过把楚国的崇文、靖武两殿合并为咨政院,设大学士,相当于一国之宰相,而獬豸殿则改为督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是一国之言官,百姓之喉舌。不过,议政处比这两院的权利都大,这里又叫“议政王会议”,一切军机大事都要先在议政处议论通过才能付诸实施——“议政王会议”顾名思义,能够出入这里的都是皇亲。最初樾太宗皇帝建立此制度,把追随□□皇帝打天下的亲王们都招在其中,建立之初,的确是影响力很大。然而亲王们渐渐老死,其爵位世袭罔替,自然就由长子嫡孙取代了他们在议政处的席位。这些新一代的王爷们都有些纨绔之气——翼王就是个好例子,所以,议政处时常成了交流斗鸡走狗经验之处,所有政务全都由两院六部直接处理了。如今悦敏这样一个能干的人物进入议政处,岂不是要只手遮天?
庆澜帝看到玉、石二人的表情,知道情形不妙,道:“朕也不想。可是实在也找不出理由拒绝皇叔——要是拒绝,一时惹恼了他,不知他会不会突然发难。”
这也是一虑,玉、石二人都清楚,赵王爷的这步棋走得太快也太狠了,看来进一步在朝中集结党羽就是他现在的计划。然而,被悦敏掌握了议政处,玉、石二人以后办事就会处处掣肘——包括玉旒云的兵权还能不能抓得牢,这个领侍卫内大臣还做不做得长久……这都直接关系到庆澜帝的安危。
“朕想……”庆澜帝道,“如果能找些少壮皇亲进议政处牵制永泽公也好啊!”
“这一时之间要上哪里去找?”玉旒云道,“再说,找来了,万岁能确定他们不是跟赵王爷勾结的吗?”
庆澜帝道:“也是……唉!就当朕没说过。”形状很的颓丧。
然而玉旒云却眼睛突然一亮:“除非……臣进入议政处,不就可以看住永泽公,让他不能肆无忌惮?”
“啊,这倒是个好主意!”庆澜帝拍案笑道。可面色旋即又阴了下去:“以玉爱卿的功绩和地位,再往上封,就应该是封亲王了。可我国开国以来,没有封异姓王的。这……”
玉旒云道:“不是臣向万岁讨封——似乎开国以来也没有亲王之外的人做领侍卫内大臣的。臣毕竟也是皇亲国戚。非常时期,万岁可以开个先例。”
庆澜帝皱眉摇头:“朕自然是比谁都想封你,恨不得整个朝廷都叫你管了,尽快把皇叔这个麻烦解决。但是,你虽是皇亲国戚,却是外戚,朕一封你,恐怕皇叔就纠集一批老王爷们来跟朕理论——岂不适得其反?再说,你毕竟……”
毕竟是女子。这话不用挑明了。
“这有何难呢?”门外忽然响起了翼王的声音,接着才听太监报:“翼王爷觐见!”
凤藻宫里的三人都是一惊。庆澜帝道:“十四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翼王手里拿着石青锦盒,行了礼,道:“才到门口,听到皇兄在这里发愁要怎么封赏玉大人。”
还好没听到关键!庆澜帝松了口气:“可不叫人发愁?来,先把那盒子送给玉爱卿。”
翼王应了,将锦盒捧到玉旒云的面前。玉旒云看也不看他一眼,顿首向庆澜帝谢赏,又打开盒子来看看,原来是一对上好的印石,通体雪白,但隐隐显出云纹,竟好像有人把一天的莲花云凝固住了一般。
“用来做两枚闲章是不错的。”庆澜帝道,“你立下如此大功,朕还想不出合适的封赏,就先拿这个将就着。”
“臣外万岁办事是臣的职分。”玉旒云道,“万岁不必为封赏发愁。”
“要的,要的!”翼王笑道,“是要封赏,不过不需要发愁——皇兄,臣弟知道怎样让玉大人异姓封王。”
“怎样?”庆澜帝忙问。
翼王笑了笑:“请皇兄做主,将玉大人许配给臣弟,如此一来她就不再是外姓人,也不是外戚。以她如此军功卓著,皇兄可以开先例,封为内亲王,岂不便宜?”
早也料到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没想到竟直接把旧事重提,玉旒云既惊又怒地瞪着他,恨不得能一个耳光甩过去。
“这个主意也……”庆澜帝差点儿就顺口答应了,但一瞥到玉旒云的表情,立刻收住:“内……内亲王……这种先例也很难开吧?再说,如果把玉爱卿许配给你,那她就得在家相夫教子,如何还出来替朕做事?如今天下未定……还是……迟些再说。”
“皇兄是要为了江山社稷而耽误玉大人的终身了?”翼王道,“其实臣弟这个人很随便,很开明,玉大人做了臣弟的王妃,绝对不需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该上朝议政还是带兵打仗,臣弟决不干涉——臣弟本来爱慕的就是玉大人巾帼英雄,若把她变成只知道梳妆打扮并道人短长的普通新贵女眷,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谁只知道梳妆打扮道人短长呀?”愉郡主整治好了点心和玉朝雾一起回到了正殿上。
“呵呵,当然不是说皇嫂,也不是说小愉你。”翼王笑道,“如果要形容小愉,还得加上胡搅蛮缠闯祸捣乱。”
“你——”愉郡主本来想偶上去掐他,但是当着石梦泉的面不敢随性而为,只白了他一眼就罢,亲自从王氏手中捧过了精致的点心,放到桌上,道:“皇上请尝尝小愉的手艺。”
庆澜帝抓着筷子,却不夹,笑道:“你这是叫朕试么?朕看是叫石卿家来试试才对——石卿家,你还不快来尝一块?”
石梦泉不待反应,愉郡主已红了脸道:“万岁爷就会取笑小愉。小愉偏要万岁爷先吃!”
“你做的点心朕可不敢吃。”庆澜帝道,“万一吃完了要传御医可不麻烦?朕今有旨,叫石卿家代为先尝。”
话说到这份上,石梦泉不好不遵从,只得尝了一块。愉郡主立刻如临大敌似的凑上去轻轻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只要是小愉你亲手做的,什么味道都好吃。”翼王笑道。
“那你就是说难吃啦?”愉郡主柳眉倒竖,抓起一块点心来就朝翼王脸上丢了过去。玉朝雾想要阻拦,却已不及。黑色的豆沙陷儿已经在翼王的脸上开了花。玉旒云见到忍不住大笑,暗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翼王虽狼狈,却也笑了起来:“哎呀,玉大人可难得对本王露个笑脸。小愉你这点心竟有此用途,快!再丢几块过来!”
大家见他那副滑稽样儿,都忍俊不禁。玉旒云虽然想要板着脸,但怎么也阴沉不住,只好背过身去。
“好了,好了,别糟蹋东西了。”玉朝雾吩咐太监宫女赶紧收拾,又替翼王洗脸。“万岁爷,宴会也开过了,棋也下了,东西也送了——云儿和梦泉那么远回来该让他们好好休息,依臣妾之见,喝了茶用些点心就赶紧散了吧。再晚些,恐怕把太子也吵醒了呢!”
“啊,那可不是!”庆澜帝道,“已经什么时辰了?”
“已经起更了。”一个太监回答。
“要在平时倒还不算迟,”庆澜帝道,“不过皇后说的有道理。朕看这点心也不用吃了,省得你们你个年轻人吃着吃着又打闹起来——小愉做的那些立刻包起来,赐给石爱卿回家慢慢享用,其他的,皇后你看着怎么赏吧——唯这个豆腐皮馄饨朕要留着,你们都不许跟朕抢。”
这种豆腐皮馄饨乃是南方小吃,樾国厨子没一个会做的,就算玉朝雾把配方和制法跟王氏、石氏讲了几回,还是没人能做出她那种风味,是以庆澜帝每来凤藻宫都要皇后亲自整治这道小吃给他。听皇上说出这样小孩子气的话,玉朝雾笑道:“万岁爷您这是什么话?传出去真叫人笑死了。您要吃什么,一道圣旨,臣妾这里还能短了您的?”
庆澜帝道:“这话也不错。那朕今天就留在凤藻宫不走了。”
“不行。”玉朝雾道,“皇上不是每月逢六就要去吉嫔那里么?怎么能坏了规矩?”
“吉嫔?”玉旒云还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担心又是赵王使的美人计,忍不住出声问,“我见过她吗?”
玉朝雾一愣,随即笑道:“你当然见过——就是太后身边的女官静襄,早先皇上还未登大宝的时候,她不是常常到庆王府来替老佛爷传话的?老佛爷赏你的许多好玩意儿也都是她给带来的。”
“啊,是她!”玉旒云都石梦泉都想起了这个圆脸的温柔宫女,幼时就常和他们有说有笑,有时见到他们和别的亲贵子弟打架受伤,就帮他们包扎了好瞒着玉朝雾。想起这个宫女和玉朝雾仿佛年纪,按说早就该出宫嫁人了。玉朝雾几次提出帮她找一个好人家托付终身,但她总说要报答太后多年教养提携之恩,情愿在皇宫终老,未想到竟然做了庆澜帝的妃嫔。
“去年我身子渐重不能服侍万岁爷了,就一直想留意个好人物。”玉朝雾道,“后来老佛爷说道:‘外面选一个来,劳师动众,却不晓得安的什么心。这不现成的么——’就把静襄指给了万岁爷。静襄为人很识大体,在后宫中人缘也好。老佛爷说她是‘宜男之相’,果然才册封没多久便怀了龙裔,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了。将来太子倒不愁没人陪他玩。”
果然如此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一时太监宫女已经将点心都拿食盒装上了,预备各人带着回府。玉、石二人也就打算跪安告退。然而翼王又出声道:“皇兄,方才臣弟的那个提议你究竟看着怎样?”
“什么提议?”庆澜帝怔怔的,见翼王一直把眼望着玉旒云,才想起是那关于“内亲王”的“馊主意”。“啊,这个……”他掩饰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不是朕说了算,要玉爱卿说了算。玉爱卿手握重兵,要是朕强逼于她,那就——以前她还只能出走到东台大营,现在她可以一直走到东海三省去,那朕可就麻烦大了!”
“皇上的圣旨谁敢不听?”愉郡主白了玉旒云一眼,对翼王道:“翼哥哥,不看你还是赶紧求皇上赐婚吧,圣旨一下,谁敢带兵出走的,那就是造反!”
“小愉!”这时庆澜帝最怕的就是“造反”这两个字,偏偏赵王的女儿还要在他面前说出来,他面色不觉变得十分难看。
玉朝雾急忙打圆场:“小孩子家胡乱说话。快回去吧,不然你父王母妃又来催了。”
愉郡主想了想,看看石梦泉,意思是:你走不走?
她那点儿心眼儿,玉旒云还能看不出,本想就开石梦泉一个玩笑,但是转念一想,那自己岂不是落了单要应付这个讨厌的翼王?因此道:“梦泉,我看我们应该陪皇上一起到吉嫔那里去。怎么说大家也有十几年的交情,现在真正成了一家人,应该去贺她一贺。”
“这……”庆澜帝犹豫了一下。翼王抢着道:“那我也跟着一道去。吉嫔娘娘过去侍奉母后,我也跟她很熟的。”
“你去干什么?”庆澜帝道,“现已天黑了,你一个成年皇子去拜见朕的妃嫔,这是什么规矩?”
“可是石……”他才想说石梦泉也不应该随意在后宫走动,借此拆穿玉旒云的诡计,却突然听外面太监报道:“启禀万岁,翼王府来人了,有急事要禀报翼王爷。”
真是煞风景!翼王没好气,等庆澜帝一批准那人进来就气呼呼地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我跟皇兄皇嫂一起替玉大人接风都不给我个安稳?”
他府里来的人慌慌张张,凑到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翼王立时火了:“这种小事也值得闯到宫里来告诉我?一个歌……”才说到这里,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玉旒云已料到必然是有关歌姬舞女,便冷冷一笑:“都闯到宫里来了,想来事情并不小呢!王爷还是赶紧回去吧!”
翼王无法,只有满怀挫败地同庆澜帝夫妇告辞。正这当儿,娇荇也来请愉郡主赶紧出宫。这两个大麻烦都解决了,玉、石二人才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玉朝雾又催庆澜帝依约往吉嫔宫中去,同时也对玉旒云道:“好了,十四弟已经走了,你也不用拿吉嫔来作挡箭牌。真的有心看望她,我要想和老佛爷请了懿旨才行。她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
玉旒云道:“好说,好说。明日放了朝,我再来看姐姐。”
外头报庆澜帝的御辇已经备妥,她就和石梦泉一同辞了皇后同庆澜帝出凤藻宫。由于大家方向不同,不久就分道扬镳。庆澜帝还有许多话想和两人讲,但是周围的人也不知哪个可信哪个不可信,所以他一直欲言又止。到了终于要分手的时候,他才道:“两位爱卿早去歇息,朕明日朝会后再和你们商量国事。”
玉、石二人自然要谢皇上关心,又躬身送他。
庆澜帝的御辇抬出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身道:“玉爱卿,其实……十四皇弟的提议也不是……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吧?”
玉旒云一听到这话,就觉得心里好像扎了刺一样的难受,便假装没听到,又躬身一礼道:“恭送万岁。”
庆澜帝也知道她是装聋作哑,只得叹了口气,吩咐继续前进。
玉旒云就和石梦泉并肩出宫。只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已经近二更了,五月的夜色如水,四周都是花木之香。禁宫落了钥,宫女们的嬉戏声仿佛在身后很遥远的地方。
一安静,种种思绪就都袭上心来。赵王,赵王到底在等什么呢?这个问题时时刻刻缠扰着玉旒云:这老奸巨猾距离时机成熟还有多远?
一时想得太入神了,连门槛也不跨,绊了一个踉跄,幸亏有石梦泉扶住——巡逻的禁军从他们跟前经过,要叫部下看到堂堂领侍卫内大臣在禁宫里摔跟头,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玉旒云整整衣服,咳嗽了两声,同这队兵士点头问候。兵士在执勤时不便同人寒暄,只将脚步慢了慢,叫了人,便又继续向前了。
石梦泉这时才笑道:“想什么这么入迷?莫非你也觉得翼王爷那个‘内亲王’提议不错?”
玉旒云转脸怒视着他:“你——你竟然也说这样的话?”
石梦泉笑道:“咦,就兴你成日拿我同愉郡主开玩笑,不兴我随便引用一下万岁爷的金口玉言?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玉旒云听他消遣自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一拳打了过去:“臭小子,敢拿本爵爷开心,吃我一拳再说!”
石梦泉一笑,避开了,撒腿就跑。玉旒云自然拔脚疾追。两人便又像进宫时一样,一前一后飞奔出了宫门,各自上了马,又在无人的街道上追逐。
如此夜色,如此放肆的自由,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了。
一直驰到了闹市,街上行人渐多,两人才放慢了速度。玉旒云终于追上了石梦泉,不忘拿马鞭在他背后敲了一计:“好小子,其实你总是跑得比我快,马术也比我强,就是次次都让我。真讨厌!”
石梦泉道:“我如果不让你,岂能这么轻易就被你打到?”
玉旒云一咬嘴唇:“我只承认你轻功和马术比我好,没承认你拳脚上也胜过我。要不要打一场,看看谁高谁下?”
石梦泉望望四周:“这里?”
这正是西京最繁华的所在,酒楼茶社鳞次栉比,玉液琼浆琥珀流光,许多店铺也要到半夜才打烊——樾国毕竟不比中原礼教甚严,许多青年男女都比肩夜游,店铺就专做他们的生意。
“这里的确是不适合比试。”玉旒云道,“不如上我府里……”才说着,忽然看到一家酒楼门口有司徒蒙府里的轿子,再看旁边,是刘子飞府里的轿子——呵,这两个没用的老东西已经迫不及待要碰头想些歪点子了。
石梦泉也注意到这两乘轿子了,抬眼朝那酒楼的二楼望了望,只将灯火辉煌,时不时有歌姬舞娘的彩带从窗口闪过。“明□□会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道,“不过,和赵王爷的事比起来,这大概只是小麻烦。”
玉旒云也望着楼上,心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问题:郭罡是不是也在那里?她现在很想让这只黄鼠狼给自己出出主意——赵王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