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枢道:“下官推测,玉大人出生时不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后来练武强身,功效也不大。直到十二、三岁上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下官没有说错吧?”
这可真奇了!石梦泉惊讶地看着林枢:玉旒云过去身体的确不好,却偏偏喜欢逞强:读书必要读到深夜,一早又起来叫侍卫带着练武,也不知道病倒了多少次。玉朝雾皇后心疼得时常以泪洗面,日夜祈求菩萨保佑。还好,到了十二、三岁上,玉旒云病痛渐少,这几年,更是连伤风也几乎不见。他还以为是菩萨应许了玉朝雾的祈祷呢!
玉旒云不以为然地:“那便如何?”
“不如何。”林枢道,“一个人的身体在少年时期是最好的,能维持这种状态的时间最多也就十来年。过了廿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照大人现在这样的拼命法,我看最多活三十五岁吧。”
玉旒云愣了愣:任谁听到别人预言自己的死亡都不会好像耳旁风。她盯着林枢,不知这大夫究竟是何用意。
石梦泉的面色却骤然变了:“大夫,那有什么根治的法子么?”
“下官是大夫,不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罗王。”林枢冷淡地道,“一个人的先天如何,我可没有改变的法子。好比有人出生时就少了一只手,怎么可能再变一只手出来?因此‘根治’是不可能的。不过,调理得当要活到五十岁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真?”石梦泉忙要问如何调理。
可玉旒云却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危言耸听。我请你来当我的医官,可没有请你来当保姆。既然你口称‘下官’,就该听我的命令。现在茶也喝过了,你可以出去了。”
“大人……”石梦泉忙要劝阻——自己的身体可不能拿来意气用事。
不过玉旒云面若寒霜,根本不留商量的余地,而林枢也没有好言相劝的意思,放下茶杯即退了出去。
“大人!”石梦泉急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林大夫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听听也没有害处啊!”
玉旒云不声不响地品着茶,仿佛是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就是讨厌他这个样子,虽然本领是有的,但是全然一副天下人都要听从他指示的样子——我要降伏他,要不然怎么用?”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但是……”
“但是什么?”玉旒云有点儿不耐烦地,“你也觉得我只能活三十五岁么?真是笑话!”
石梦泉方要说“小心无大过”,玉旒云却又接着说道:“就算只是三十五岁又怎样?我二十五岁就要拿下楚国来。那之后如何,才懒得去操心。”
这话没的叫石梦泉心里猛地一疼。他知道她有仇恨,她有秘密,但是他未想到她会有如此厌世的想法。若拿下楚国之后,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他宁愿永远不要拿下楚国。
见他神色凝重,玉旒云突然又笑了起来:“我随口说说,你怎么脸都青了?要死的又不是你。”
这也好“随口说说”的么?石梦泉差点儿不故尊卑地跳起来责备她。
玉旒云还接着笑:“你放心好了。拿下楚国之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过是要降伏这个姓林的,然后令他乖乖地想法子让我活到五十岁,一百岁。”
真是魂也被吓掉了半条!石梦泉舒了口气。
可玉旒云凝视着水中花一般的白茶,又幽幽地说道:“其实,就算他没有办法也不见得是坏事。我真活到了五十岁、一百岁,到时候姐姐也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石梦泉应到这话,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滋味——他要保护她,陪伴她,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世界消失的时候,永远也不让她孤单,不让她受伤害……这千言万语,让他周身热血沸腾,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旒云不知他的心意,只笑了笑,道:“咱们还是继续商量去西瑶的事吧。”
按照玉旒云的计划,这事只说给庆澜帝一人知道。她和石梦泉又故意在京城四周名胜游览了一段日子,一则使人对他们离京习以为常不再起疑,二则让西瑶方面觉得樾国也不是那样急迫地想要结盟,可煞煞他们的傲气。如此一直到了七月末,才终于以打猎为名,正式离京。玉朝雾皇后听到了,信以为真,担心又不无埋怨地说道:“打猎有围场嘛,何必非要自己到深山老林里去?也不多带几个人,万一遇到了野兽……”
玉旒云只笑道:“有梦泉一个还不够么?人多了,箭矢乱飞,那才不安全呢!”
玉朝雾只好作罢。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就带着庆澜帝亲笔的国书,直奔南方。
两人都是微服,混在商旅之中过了大青河——楚樾虽交战,但是两国通商之港还未关闭——尤其,刘子飞和吕异在和杀鹿帮进行所谓的“和谈”,大青河有种和平的假象。不过,来往商人多是西瑶人,或者是一些因为故国已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国之人,无非赚钱而已。楚人和樾人则彼此憎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玉、石二人到了楚境,无人发觉。他们也就大摇大摆地走楚国贯穿南北的官道“通天道”。到了中秋前日,便入了凉城地界。因为所雇的车夫是凉城人氏,给再多银子也不愿赶路,非得回家团聚不可。“两位公子也是急着想赶回家去,怎么就不体会小人的难处呢?”赶车的道,“再说,这一天的时间,二位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到西瑶的,总还得十天半个月呢。倒不如在凉城凑个热闹。”
石梦泉本是无所谓赶不赶路。只是在他看来,最好还是休息一日——自从林枢说了那番话之后,玉旒云稍微有点儿什么不对劲,他都担心不已。
然而玉旒云却一点儿也不想在楚国多耽搁。她曾暗地里说过:“我踏上楚国的土地,应该是以占领者的身份。”对大青河,她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
只是此时却也别无他法,纵然不用此人的车,也得进凉城再买马前进。值此中秋佳节之际,马贩子还不一定开张呢!
赶车的问:“怎样?两位公子还是进凉城吧?那里的好去处我都晓得,随你是要吃好菜,喝好酒,找姑娘,还是寻个舒服的客栈——我全都……”
未说完,却被玉旒云打断了:“我们不进凉城,你载我们去芙蓉庙。”
芙蓉庙?石梦泉没听过这个名字——来之前,他们的路线是详细计划过的,但未曾提到过有“芙蓉庙”这个地方。
赶车的倒并没觉得奇怪:“哦?两位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凉城附近的读书人到了这时候都喜欢上芙蓉庙去呢——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就看不出有什么好。这时候,荷花可都谢光了呢,连叶子也枯了。”
玉旒云不答话。赶车的一边呼喝着牲口转向,一边道:“不过,现在天快晚了,你们去了,要走走玩玩,会赶不上回城呢!”
玉旒云道:“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回家就好。我们可在芙蓉庙借宿。”说时,扔过一锭银子去。
赶车的虽然觉得这位年轻公子冷冷淡淡不易接近,但既然有银子,就什么都好说,扬鞭催马,不多时,就载玉、石二人到了一处所在——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好像突然间消失了一般,地势凹陷了下去,看到疏疏落落的房屋,一片诺大的荷塘,对岸还有一处庄园。
“就在这里停吧。”玉旒云吩咐。
“可是,还有不少路呢……”赶车的道。
他话还没说完,玉旒云已经跃下车去。石梦泉自然紧随在后。
赶车的只好叹了口气:“两位公子中秋之后还雇我的车么上西瑶么?”
“中秋之后再说吧。”玉旒云边说边往那荷塘走,“你不是那个会友转运行的么?我们要雇你的车,就上商行里找你。”话音落下时,已经走得远了。
果如那赶车的所言,距离荷塘还有不少路程。玉、石二人信步游来,到荷塘边时,已然是黄昏时分,天气晴好,漫天彩霞,变幻不定,倒映在水面空阔处,粼粼波光也绚丽斑斓。
“这里果然风景不错。”石梦泉道,“你怎么知道芙蓉庙这个地方的?”
玉旒云并不回答,只静静地在水边漫步。清风徐来,她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石梦泉知道,她不想说的话最好就不要问,便默默地陪着她走。不多远,到了一处荷叶最密集的地方,但见枯叶接连,好不萧索。玉旒云站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残荷,忽然叹息一般地吟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石梦泉一怔:玉旒云是贵族出身,过去自然学了琴棋书画,即使舍弃女装之后,也还得学诗词歌赋。不过,他知道她并不喜欢即景抒情,吟哦唱诵。今天这是怎么了?
“义山诗,”玉旒云淡淡地说道,“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很喜欢。”
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事——樾国的人只知她是皇后的妹妹,然而这姐妹俩从何而来,出身什么人家,却没人提起,估计也没人晓得。
“哦。”石梦泉只能这样应,不敢多问,也不敢自己改变话题。
然而玉旒云却又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满是枯叶的荷塘,好像要透过那些叶子,那片水,看到时空中不可追寻的一处,是笑,是泪,是恩,是怨,是情,是仇?她的目光怅惘又茫然。石梦泉什么也解读不出。
良久,晚霞渐退,暮色降临,面对面都要看不清脸孔了,玉旒云才叹了口气,道:“我们上那园子去看看。”便同石梦泉绕荷塘了半圈,来到庄园的门口。但见两个石狮已倒了一只,杂草有半人多高,竟完全荒芜了。
“要借宿,恐怕这里是不成吧?”石梦泉道,“天黑了,还是上那边的村子去比较好。”
玉旒云却好像没听见,在昏沉沉的暮色中踏上了庄园破败的台阶,抬头看门楹上有没有匾额。大约是早就摔落了,上面空荡荡,只有被惊起的鸦雀“喈”地一声蹿了出来。玉旒云又低头在地上找寻,便看到匾额了,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又被进出的人踩过,只剩下个“府”字还在,究竟是什么人的府邸却不可考。
玉旒云随手拣起一根树枝,拔些枯草绑在上面。“给我火褶子。”
石梦泉见她忽发思古之情,拦不住,只得点了火把,同她一起朝庄园中走。
只是,才跨过门槛,就听后面一人叫道:“喂!你们做什么?那里去不得!”
二人都一惊,回身看,是个老年樵夫挑担经过。“有鬼的!进不得!”
玉旒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冷笑道:“胡说八道。这里怎么会闹鬼呢?”
那樵夫道:“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恁大一座园子,要是不闹鬼,会没人打它的主意么?于家的人是都死了,不过还有远房亲戚呢,没一个敢收这庄园去的。不太平。”
“笑话!”玉旒云就是这种越劝越不听的性格,招呼石梦泉道:“别理他,咱们进去。”等那樵夫骂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时,玉、石二人早已进了庄园里了。
火把的光辉有限,只能照亮可怜的一小圈。不过就这视野中的所见,也可知这地方是荒芜很久了,甚至看不出曾经有人住过,四处只有丛生的茅草而已,秋夜虫豸“啾啾”而鸣,歌声此起彼伏。
石梦泉看不出这庄园有什么值得黑夜来玩赏的。但玉旒云却仿佛兴致很高,在茅草和瓦砾堆里东钻钻,西踩踩,很快就发现了通往正屋的道路。同石梦泉一起走到跟前去,举火把一照,见一块写着“端正”的匾额还兀自危悬着。玉旒云脸上即显出一种奇妙的孩子气的光芒。
“咱们再往里走!”她说。
石梦泉点了点头,也随手拣起根树枝来,做了火把,同她进了正屋。
屋里其实也跟外头没什么区别了,砖缝里早生了草,如果之前还有过家私,必然早已朽坏。蜘蛛网一层一层地朝人袭来。冷不防还有野猫“喵”地一下从脚边逃走。
若世上真的有鬼,石梦泉想,住在这里也不希奇!
两人摸摸索索穿过了正屋,后面有一带抄手游廊,想是通往二门里去的。他们先从东边的岔路走,发现院里的一座假山倒塌,已经堵死了道路。不得已,只好又折从西边走。石梦泉挥着火把扫除蛛网替玉旒云开路,这就意外地看到灰白的墙上有些字迹。
“大人,看——”
玉旒云凑上前来,见墙上写的是:“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有所不为,为无所畏。有所不学,学无不成。才能称于天下,言行信于朝廷……”竟然是一篇祭文。
“真是古怪。”石梦泉道,“别人到古迹游玩,又写些触景生情的诗,这人怎么在这里写祭文?啊,方才那樵夫说这里一户姓于的人家都死绝了,莫非是他家的亲友来写的么?”
玉旒云不说话,只专心读那祭文——字迹如此清楚,好像是才写没多久。她一行一行用手指抚着读过去,到最后两句“昔饮于堂,今奠于庭。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她眼中竟然流露出深深的哀愁,喃喃道:“不知这是谁!”
谁?是这写文的,还是那被祭的?石梦泉自然不晓得。
玉旒云又在这祭文前伫立了一会儿,似乎是要把文章背下来,许久才又继续朝二门里走。
这条路好像近来才有人走过,杂草被拔去了许多。两人没费多少工夫就到了后面,见房间连门板都已经没有了,匾额歪斜地挂着,上书“清懿”二字,正是女眷居所的标志。
玉旒云便自跨进门去,到东厢张张,又到西厢望望。各处破败不堪,跟那正屋差不多。石梦泉见她这样仔细地四下查看,好像又要找找墙上有没有文人骚客的墨宝,于是也就留心帮她搜寻。但遗憾的是,一无所获。
“咦!”忽听得玉旒云欣喜地叫了一声,“看我找到什么了!”
石梦泉回身来望,见她手里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正面照不出人来,背面的图案也全然模糊,没有稀奇之处。不过玉旒云却是满脸兴奋:“我要带回去送给姐姐!”
石梦泉笑:“皇后娘娘什么镜子没有见过呢?莫非这一面是古董?”
玉旒云瞪他一眼:“你不懂!”但自己也不解说原委,只是无限珍惜地将镜子收到怀里。
“好,我不懂。”石梦泉顺着她的孩子脾气,“不过我们要是再不去投宿,恐怕没累死,倒先饿死了,也要成为这庄园里的孤魂野鬼呢!”
“这庄园里才没有孤魂野鬼!”玉旒云道,“我们再……”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得一声冷笑:“谁说没有!现在就叫你们两个变成一对鬼!”话音落处,寒光一闪,杀意凛冽,已经到了她的跟前。
玉旒云一惊,手中没有兵刃,本能地拿火把来挡。但敌人使的是利剑,“喀嚓”就将火把砍成了两截。石梦泉正要飞身上来相助,不料脑后一阵劲风,竟还有敌人藏匿着,他侧身闪开,即看到一把亮晃晃的钢刀擦着自己的身子斩下。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鬼?他想,恐怕是些江洋大盗把这里当做分赃之地,为了怕周围百姓发现,就故意装神弄鬼。若只是为了钱财,倒好解决。身在敌境,少惹是非为妙!因道:“各位英雄,我们只是一时好奇,闯入了宝地。你们要多少银子,我们照给。”
“银子?”那持刀的人笑道,“我们不要银子,就要你们的命!”说时,钢刀连环劈出。
石梦泉见他们这般凶恶,恐怕一味退让得不着半点好处,便看准那钢刀的来势,一掌拍出,拿住了刀背。跟着,抢步上前,以手肘猛撞敌人的胸口。敌人为要避让,只有撒手丢刀。与此同时,玉旒云也一脚踢在那使剑人的手腕之上,让他的长剑脱手飞出。她直取那人的脉门,厉声喝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楚国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么!”
那人“嘿嘿”冷笑,好像有法术一般,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了一把剑来,若不是玉旒云收手快,恐怕胳膊已经被他削掉了。“你还晓得这是楚国?晓得楚国有天子么?”那人道,“不过我们楚国的王法可保护不了你这樾贼!”
啊,身份暴露了!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凛:怎么会暴露的?这些人又是什么来路?
此一愣之时,两个对手又攻了上来。同时,房间的阴暗处又有“飒飒”之声,见寒光乱闪,显然是埋伏着的敌人加入了战团。
究竟还有多少人?石梦泉将夺来的钢刀反转,“唰唰”两下,逼退了一个敌人。玉旒云也单脚挑起对手掉落的长剑,握住了,当胸一横,刚好架住一记杀招——敌人的武功变化多端,诡谲无比,与他们这些行伍中的功夫完全不同。这是江湖打法。好像当日她生日宴上那群刺客——莫非又是楚国武林的义师么?不是早用反间计将他们搅得一团糟了么?
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石梦泉迅速地瞥了一眼玉旒云,看她有什么打算。玉旒云也正好默契地朝他一望:速战速决,乱了敌人的阵脚,立刻离开这里!
石梦泉点头以示会意。不过,这荒宅状况复杂,谁知道哪里是出路?外面又有没有敌人?
玉旒云挺剑刺伤一个对手,又把另外一个对手踹开,将混乱的战团打开了一个缺口。跟我走!她递给石梦泉一个眼色。接着,自己点地一纵,直朝一扇破窗扑了过去。
石梦泉不知她选的路有多危险,但无论如何要跟上去。于是钢刀一抡,把近身的敌人都甩开,也跃出窗外。
那外头好像是后花园,杂草有一人高,灌木久不修剪,张牙舞爪,仿佛铁蒺藜做的网,两人的衣服登时就被钩出好几个大口子。但是却无暇顾及——听得身后“扑扑”几声响,显然是敌人也跳窗追了出来。
越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就越冷静。这是玉旒云的特点。她和石梦泉的火把都在方才的争斗中掉了,此时只靠着月光照明前行。在这样四周阴暗,道路不明的情形下,她竟毫不犹豫,一刻不停,认准了一个方向直走,石梦泉都不禁心中有些打鼓。
“娘的,到哪里去了?”听见后面有人骂道,“就这样也能叫他们逃了?”
“能逃到哪里去?总在这园子里。快搜!”
“搜什么?倒不如一把火,烧死他们!”
啊!到处都是枯草!石梦泉心里一紧,这要是点起火来……这园子的尽头在哪里?不会是天长日久,院墙废了,直接连到了外面的荒地上吧?那这里一旦化为火海,就……那荷花塘在什么方向?
只思念间,听见“哔啵”之声,那些人果真点起火来了。
“大人……”
玉旒云头也不回,脚步更快。石梦泉便也一咬牙,紧紧赶到她的身边,挥刀帮她开路。
后面的火舌迅速地舔来,已经可以感觉到灼热。而火光也将前面照得清楚——有个池塘!荒废多年的宅院,池塘竟没有干涸!真是老天给他们出路!
“下水!”玉旒云说时,自己已经跳进了池塘中。
普通私家园林的池塘走是人工挖成,并不深,而这一个却根本踩不到底。玉、石二人只有泅游。依然是玉旒云在前,石梦泉在后。火光将水面上照得通明一片。石梦泉看到前面黑黢黢一带院墙,当中一个门,外面月色荡漾,正是荷塘。他心中不禁大喜:只要入了荷塘,随便往枯叶密集处一躲,敌人就难以发觉了。
两人游得愈快。然而到得门前却见有一个铁栅栏挡着。
可恶!石梦泉试着摇了摇,栅栏纹丝不动。
“潜下去!”玉旒云道。
“什么?”石梦泉一惊。可玉旒云已经拉着他,没入水中。
他俩一直向下又向下。玉旒云摸着那铁栅栏,直到底端——那以下,内池塘和外面的水域连通起来,毫无阻挡。如此,两人才逃出了那庄园,浮出水面吸口气,回头望,整个庄园都化为火海了。
好险!石梦泉心有余悸,就算不被烧死,若那铁栅栏一直通到水底,也要被淹死了!
两人片刻也不耽搁,悄悄地游到一片枯荷之中。他们静待了一会儿,不见敌人追来,但显然庄园的大火已经惊动了附近的百姓,为免火势蔓延,殃及他人,许多人都拎了水桶,并高声呼喊邻居,快快救火。
越是人多,越是混乱,越是容易隐藏形迹。玉、石二人寻着个水浅的地方,潜伏不动。
秋夜已甚凉,何况是在水中,寒意透骨。
玉旒云的身体也不知吃得消吃不消?石梦泉担心地望了望她。只见她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火海。火光在她的眸子里闪动着,满是愤怒,又似乎有一线悲伤。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到芙蓉庙这个地方,进入这荒废的宅院,跳出那窗户就来到了后花园,选择一个方向就找到了池塘,潜下水去,就能出铁栅栏——她的决断,是赌运气,拼勇气,还是……她与这里仿佛有莫大的渊源。他该不该问?
“哼,烧光了,烧光了也好!”忽然听见玉旒云恨恨地,一字一字的说道,“烧光了也好!”
“什么?”石梦泉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玉旒云只是眯着眼睛盯住那烈火中的庄园,近乎恶毒地赌咒道:“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加倍偿还!咱们走。”
走?虽然泡在水里总不是个事儿,但这时既不能在附近投宿,也进不了凉城——早过了关城门的时间,要走到哪里去呢?石梦泉想,敌暗我明,一动不如一静。
可玉旒云已经一声不响地上了岸,他也只得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片小树林里,越行越荒凉,到树林尽头时,看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坟墓,神道破败,杂草丛生,显然是长久无人修葺了,冷清不堪,但并不给人毛骨悚然之感,反而不自觉地肃然起敬。
二人走到墓跟前,借着月色一看,见碑上写着“于文正公适之同妻钟氏合葬之墓”。石梦泉想到方才那荒废庄园曾经的主任也姓于,莫非这就是他们夫妻的归葬之地么?
玉旒云依然不发一言,凝视着墓碑伫立片刻,就朝墓的后面绕。石梦泉跟了过去,见她在杂草中摸索着,不多时,找到一带台阶。
“这是……”石梦泉大惊。
“我们到墓里去,那些人是怎么也找不到的。”玉旒云说,自己率先走下去。
那台阶并不长,下了没有一丈深,便到了一扇石门跟前。玉旒云在门边摸索片刻,不知按了什么机括,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竟打开了,阴冷的风扑面而来。
她走了进去。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石梦泉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她:“大人……这古墓中万一有什么机关……你……”
“不要乱担心。”玉旒云道,“什么机关也没有。”
“可是……”实际上,石梦泉想问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这座坟墓的?但他猛然感觉玉旒云在发抖,颤得那样厉害,好像是要失声痛哭一般。“大人,你……”
“不要问我!”玉旒云厉声断喝,同时甩开了石梦泉,直跑进那压得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中。
石梦泉愣愣地站在墓门口,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依稀看见玉旒云坐在墓室的角落里,表情就像戴上了面具一样镇定。
“你也累了吧。”她说,“过来坐。明天我们进凉城去。”这声音也像是有面具的,她像是在和随便哪一个下属说话。
石梦泉觉得心中刺痛:她有什么样的秘密,什么样的痛苦,难道不能让他分担一些吗?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扛?
不过他终究是她的下属,要听从她的命令。便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进凉城,”玉旒云接着说道,“咱们光明正大地去,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酒馆——楚人做梦也想不到咱们经过今晚的事,还敢这么张扬。”
“也是。”石梦泉答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谁也没有说话。四周也静寂如死。
石梦泉是很疲惫了,但睡不着,合着眼睛,多年来的种种就一幕一幕地闪现,既清楚又模糊。要怎么样才能使她幸福,使她快乐?他原本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看来,竟似一点儿也不明白。
越想就越清醒,越想就越苦闷。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而这时,忽然感到玉旒云把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一惊:“大人……”
“那庄园是我的家。”玉旒云幽幽地道,“这是我父亲的坟。这个石门是母亲生前留着打算同他合葬的,只是后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好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似的,石梦泉惊得不知要如何反应。
“我不想再提了。”玉旒云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便不再说话,依然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