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高峰告别了宫坚,到汽车站去送走了袁健,自己也坐上了一辆大巴,回断崖村去。这几天,他过得就像做梦一样。他坐在大巴的座位上时,他还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仿佛是不真实的。他几次用左手扇了自己的耳光,看是不是有疼痛感,以至于旁边座位上的人都以为他是精神病,都用怪异的眼光去看他。以前,他做梦都希望村里的攀岩项目能成立了。现在,项目就要开始实施了,但他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反而感到非常不踏实。他仿佛就站在断崖的顶上,双脚的前半截悬在断崖外面,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深渊去,摔个粉身碎骨!
35.亲生父母与他断绝关系
他下了大巴,上了进村的山路。他走在山路上,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肩上有千斤重担压着,而脚下却是轻飘飘的。他走了一段,感觉不能再走了,否则就真的要掉进山涧里去了。他想,这应该是感冒的症状。他只好停下来,将旅行包扔在脚下,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嗳,这不是峰伢子吗?”路上传来了张开明的声音。“你怎么坐在这里?”
潘高峰扭头扫了一眼从村外方向走来的张开明,然后垂下头说道:“哦,是表叔。我有点头昏。”
张开明将一包中草药放在石头上,也在潘高峰的身边坐下,冷笑一声道:“哼,有点头昏。我看你是昏得不轻!你虽然是为了村子,可也不能说出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还立什么‘军令状’!”
“表叔,”潘高峰说道,“我这是为了我们村脱贫,连县委李**、赵县长都支持我。你作为村支书,难道还不支持我吗?”
张开明没好气道:“李**、赵县长,他们五年一届,他们这一届已经干了两年多了,再过两年多,他们换地方做官去,拍拍屁股走人,还怎么支持你?我算是到了八辈子霉,被你拉下水了。不支持你,还能怎么办?”
潘高峰觉得头疼起来。他垂着头,低声说道:“表叔,有你支持,我就放心了。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哼,说得好听!你在县领导面前,为村里吹了那么大的牛皮,我是村支书,我不操心行吗?”
“表叔,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我倒不着急。大不了撤了我的职,我早就不想干了!倒是你爸妈,那天听我了说你在县领导面前吹了大牛皮,都快急疯了!”张开明拍了拍那包中草药,接着道:“这中药就是给你爸、你妈他们买的。”
“我爸、妈怎么了?”潘高峰抬起头,急切地问道。
“你爸急得几天吃不下饭,你妈急得几天睡不着觉!别怪我不先提醒你,你回去后,他们要对你发火,那是他们想开了,他们要是不发火,那就是他们心里还窝着火呢!”
潘高峰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一些,就站起来,背上自己的旅行包,拿起那包中草药,跟张开明一起,回村去。傍晚时分,他们才回到了断崖村。
潘高峰到家门口的时候,弟弟潘高枝从里面出来。他看到潘高峰,表情古怪,喊了一声“哥”,就往外跑,好像生怕被潘高峰叫住一样。潘高峰扭头扫了一眼弟弟,咕哝道:“你跑什么呀?”
潘高峰进门去。他爸妈都在屋里坐着,目光无神。“爸、妈,我回来了。”潘高峰跟父母打招呼,放下旅行包,然后将那包中草药递给他父亲潘岩,道:“这是表叔给你们买的药。”
潘岩从儿子手上接过那包中草药,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将药包朝儿子的脸上砸了过来,吼道:“我们没你这个儿子!”
药包砸到了潘高峰的脸,然后落到地上,中草药撒了一地。虽然有了张开明的事先提醒,但是对于父亲的这个反应,潘高峰还是感到有些吃惊。他蹲下去,捡地上的中草药,嘴上说道:“爸,你这是干什么吗?”
潘岩指着潘高峰,怒不可遏道:“干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养大你,不想要你报什么恩。但也不想被你拖累了去坐牢!”
听了这话,潘高峰也生气了。他站直身体,大声申辩道:“我又不偷,又不抢,怎么会拖累你们去坐牢!就算我去偷、去抢,警察抓我,也不会抓你们!”
潘岩大声说道:“自古以来,父母欠下的债,子女要还,子女欠下的债,父母要还。你在外面发疯,答应县里要出那么多的钱,你哪里有钱?你没有钱,他们不就来找我们要!我们没有钱,不就是被抓去坐大牢吗?”
潘高峰不耐烦道:“爸,你说什么呀?你以为这是古代啊?”
“你以为现在就不是这样了?邻村峭壁村有个年轻人去赌博,欠了人家几万块赌债,要债的人到他家里去,见鸡抓鸡,见猪赶猪,连祖屋都被拆了去卖房梁!传得整个石坑乡沸沸扬扬,有谁还不知道!”
“爸,我又不是去赌博!你怎么拿这事来比呢?”
“你比赌博还厉害几千倍咧!别人赌博才输了几万块,你却欠了别人几千万!”潘岩说到这,回卧室去,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支笔出来,放到饭桌上,说:“我也不跟你磨嘴皮子了。你在这上面签个字,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们的儿子了!”
听了这话,潘高峰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血液一起往头上涌。这是他万万没料到的,他要为村里筹资5千万,却弄到父母要跟他断绝关系的地步!由于他最近一个星期都没有睡好觉,又得了感冒,父亲的话使他一时急火攻心,大脑过量充血,顿时觉得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母亲高凤枝在卧室里,一直听着他们父子两在堂屋争吵。当她听到外面哗啦的一声响,便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她见儿子倒在地上,赶紧上前去,弯下腰伸手去拉儿子。她发现儿子的手烫得厉害,吓了一跳。她放下儿子的手,急忙又去摸儿子的额头,发现额头更烫。她回头对丈夫喊道:“快来!峰伢子烫死人!”
潘岩见儿子昏倒,堂客(妻子)又说儿子发烧,毕竟心疼儿子,便快步上前来,跟堂客一起,将儿子拽起来,往卧室里抬。
这时,张小娟来了。她听父亲张开明说,潘高峰和他一起回来了,就过来看看潘高峰。她见潘岩夫妻俩在抬潘高峰,吃了一惊,也上前来帮忙。他们三人将潘高峰抬到卧室的床上去。张小娟问道:“表叔,表婶,高峰哥他怎么了?”
潘岩和高凤枝都不说话。张小娟摸了一下潘高峰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就急忙跑到厨房去,扯过一块毛巾,从水缸里打了一盆冷水,将毛巾蘸湿了,拧干,回到卧室去,放到潘高峰的额头上去,给他冷敷。
几次冷敷了后,潘高峰终于醒了过来。他见坐在床边为他冷敷的人是张小娟,便一把抓住张小娟的手,问道:“娟妹子,他们都说我疯了。你说,我真的是疯了吗?”
张小娟瞪大眼睛,盯着潘高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36.辣椒妹子给他特殊支持
张小娟听到潘高峰问她“娟妹子,他们都说我疯了。你说,我真的是疯了吗”,便瞪大眼睛,盯着潘高峰,想了一会儿,然后怯生生地说道:“高峰哥,我也觉得你发疯了。”
听了张小娟的话,潘高峰胸膛起伏,感到眼泪就要往外涌。他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张小娟最理解他,可没想到,连张小娟也说他“疯了”。他咬紧牙关,没让泪水流出来。
张小娟见潘高峰情绪激动,眼睛湿润,又接着说道:“可高峰哥,我愿意跟你一起发疯!”
“娟妹子!”听了这话,潘高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搂住张小娟,眼泪喷涌而出。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潘高峰落泪,是因为这件事,自己最亲近的父母都不能理解他,反倒是这个对外界没有多少见识的乡里妹子,给予了自己最淳朴的支持——“我愿意跟你一起发疯”。
“高峰哥……”张小娟不习惯被潘高峰搂着,用手推了推潘高峰。
潘高峰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放开张小娟,然后吸了吸有些堵的鼻子。
张小娟看到潘高峰满脸泪水,瞪大眼睛,吃惊道:“高峰哥,你哭了!”在张小娟的眼里,从小到大,潘高峰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是她的偶像,是不会哭鼻子的。
潘高峰用袖子将眼泪擦干,抓住张小娟的双臂,问道:“要是我被抓去坐牢了,你会怎么看我?”
张小娟毫不犹豫地答道:“我等你,高峰哥。”
潘高峰心里又一阵激动。他跟张小娟之间,只是他们自己心中暗自相许,并未得到父母的同意,张小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她不仅打算嫁给他潘高峰,而且不顾他未来的处境。潘高峰点了点头,又问道:“我爸妈都怕被我连累,难道你就不怕被我连累吗?”
“高峰哥,你又不是去干坏事,我怕什么呀?我不怕。我爸说了,你要组织人到城市去打工,这次我也跟你去。”
“好!”潘高峰下了床,牵着张小娟的手,走出房间去,从饭桌上拿起那张纸,见一份他父亲写好的《自愿断绝父子、母子关系》,上面写着:
从即日起,潘岩、高凤枝夫妻与潘高峰断绝父子、母子关系,潘高峰一切所做所为,都跟潘岩、高凤枝夫妻及其家人没有任何关系。2016年2月3日。
潘高峰看了这份《自愿断绝父子、母子关系》,心里不是滋味。但他想到父母一向胆小怕事,觉得这样也好,省得他们为自己担心受怕,以至于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他拿起笔,毅然在这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潘高峰。签完字,潘高峰感到鼻子酸酸的,眼泪又要往外涌。他放下笔,向父母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拎起地上的旅行包,拉着张小娟的手,出门去。
到了门外,张小娟问道:“高峰哥,你打算去哪里?”
潘高峰想了想,说:“我想跟你爸说一下,打算到村委会的会议室去借宿几天。”
“你跟我来吧。”张小娟拉着潘高峰的手,朝她家走去。
到了张小娟的家门口,张开明肩上挑着两只空粪桶,正要下地去施肥。他看到女儿拉着潘高峰过来,潘高峰又背着旅行包,就停下脚步,奇怪地问道:“峰伢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潘高峰低着头,说道:“表叔,我想借一下村委会的会议室,住几天行吗?”
“怎么了?”张开明问道。
张小娟替潘高峰答道:“表叔表婶要跟高峰哥断绝关心,高峰哥都签字了。”
“他两口子也是胡闹!”张开明放下粪桶,抱着双臂,心想,看女儿跟潘高峰的亲热劲,这潘高峰迟早也是他家的女婿,眼下就要过年了,让未来的女婿住到村委会的会议室里去,传出去也不好听。因此,他对女儿说道:“去让你妈给你高峰哥收拾一个房间,让他暂住几天,等你表叔表婶不生气了,我再他回去住。”
“好!”张小娟领着潘高峰进了自己家去。
潘高峰住到张家后,就因感冒病倒了。在张小娟的照料下,潘高峰昏睡了三天,病终于好了。潘岩夫妇毕竟放不下大儿子,在潘高峰生病这期间,常派他们的小儿子潘高枝过了看望潘高峰。
就这样,这个年潘高峰就在张家过了。过了年初三,潘高峰、张开明和村委会的干部一起,再加上先期出去打工的潘有福、潘守吉等人,挨家挨户去游说,劝说家里有青壮年劳力的,派人跟潘高峰出去打工,以便为村里的扶贫修路项目筹集资金。村民对外出打工本来就心存顾虑,再听说打工的钱都存起来给村里修路,很多都不愿意去。潘高峰只好跟大家说,将来村子的项目挣钱了,将连本带息偿还村民上交的钱。他们磨破嘴皮子,最后,总算又有100个人同意跟潘高峰等人一起去打工。这里面包括了上次的三名女青年,潘高峰的弟弟潘高枝,还有主动要求跟潘高峰去打工的张小娟。加上先期出去打工的50人,总共有150人,这只是潘高峰预期人数的一半。
过了初七,潘高峰领着这“一个连”的人马,打算出发了。出发的时候,潘高峰发现,张小娟拿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装了一大袋子的干辣椒,放进了她的旅行包里去。潘高峰好奇地问道:“娟妹子,你拿那么多辣椒干什么?”
张小娟一言不发。她站起来,从潘高峰的裤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从手机的图库里找到了潘高峰和李慧红的合影,问道:“高峰哥,这个女的是谁?”
原来,这几天,潘高峰住在张家,张小娟没事,就好奇地拿潘高峰的手机来玩,因为没有信号,只能看看照片。就这样,潘高峰和李慧红的合影,就被张小娟看见了。在这封闭的农村里,女孩子哪里见过两个并非恋爱对象或是夫妻的男女,如此亲密地合影呢?张小娟心里不舒服,但因为潘高峰日夜忙着动员村民外出打工,因此也找不到空闲来问潘高峰。她自己却为此动了心思。现在,潘高峰问她此事,正好借此机会说出她的想法来。
潘高峰看了一眼手机上他和李慧红的合影,笑道:“这是个好心人。”
“好心人?”张小娟说着,学着照片上的李慧红的样子,挽着潘高峰的手臂,接着道:“好心人,就要这样子照相?”
潘高峰红着脸说道:“娟妹子,你见了她就知道了。”
“我是要见她的!我还要跟她比吃辣椒呢!这袋辣椒一人一半,她把这半袋辣椒吃完了,我就把你让给她,她要是吃不完,我吃完了,你还是我的!”
潘高峰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