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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土岗化人

高鸦儿盯着那土岗,疲惫之际,头顶嗡鸣,佛音绕耳,脑中突然一片清明。土岗慢慢变换形状,高鸦儿大叫一声:“祖姥姥,我看出人形了!”

冯张氏连忙问:“那人形体如何!”

“矮矮的,肉墩墩的,有点秃头,岁数还挺大,在那半躺着,我就是看不清他的眼神!”

冯张氏赞许:“看不出你还挺有天分!”带着高鸦儿进入土岗,抓起一把土让高鸦儿嗅闻。高鸦儿轻轻一嗅,腥苦苍凉。冯张氏又让高鸦儿观看四周景物。十几棵老树立在身旁,不止挺立了多少春秋,树皮粗糙皲裂,枝杈指向苍茫夜空。

高鸦儿呆了呆,闭住眼睛,土岗在脑海中已然化作人形,身形矮胖松弛,一双老眼饱含风霜,几分闲淡,几分惆怅。”

高鸦儿说了声:“祖姥姥,我看清他的眼神了!有些愁苦!”

冯张氏微笑说道:“鸦儿,既然你看得贴切,那么这人的肚脐在哪?”

高鸦儿左右看了一会,指向土岗中部的一处凹地,积雪厚积,枯草丛生。冯张氏走过去,扒开草丛,一墓碑赫然出现,凹地处竟是一处墓葬!

冯张氏说道:“鸦儿啊,此处北依高岗,下方开阔,阳气温和,阴气柔顺,地面略洼,藏风聚气,正是建阴宅的好地方!”

高鸦儿惊奇,脱口念起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不知建墓也有如此讲究?”

冯张氏一愣,转而明白,藏僧顶骨已然在影响高鸦儿的神识,不禁又喜又忧。喜的是鸦儿多了一份佛家情智,忧的是生恐鸦儿日后循入空门,冯家和高家断绝一份血脉。

冯张氏决定试探高鸦儿,看他是否有脱俗入教之心。

(写者杂记

小时候,我是和姥爷姥姥在一起生活,一直到八岁才回的家。

我出生后,父母忙于活计,无暇照料我。爷爷去世后,奶奶体弱,又患上肾病,精神状态不带好,独处一院,自闭惶恐,很少外出,没有能力照顾孙子。家里受穷几十年,欠下不少外债,生活自然十分窘迫。

姥爷挂念母亲,赶着牛车来送烧柴。见到这情况,就把我带到他家。

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已经没了记忆,不过从几个舅舅和舅母口中还是听说很多。

姥爷居住的村子和父母所在的村子只有十几里路,来往十分方便。我刚到姥爷家时,还没有完全断奶。那时候,奶粉对于农村来讲还是稀罕物,有钱也买不到。姥爷家里喂着两只大奶羊,姥姥挤了羊奶,盛在碗中在锅里蒸蒸,用小勺子一点点喂我。我喝剩下的,就倒给猪圈里的猪崽。

姥爷一家生活水准在村里属于上等,母亲兄弟姊妹八人,她是老小。大舅还是村里的支书,说一不二。大舅和姥爷脾气不合,父子两人经常闹别扭。

姥姥是老式家庭主妇,极为慈和。她解放前裹过脚,解放后,提倡新生活,村里的土郎中给她正过脚骨,脚板终于扳直,不过走路一直不利索。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的模样:个不高,瘦弱,梳着大发髻,脸上皱纹遍布,窄下颚,眼睛深陷,穿这灰布斜襟大褂, 系着布疙瘩长条扣子,大肥裤子,裤角打着绑腿,脚下是方口窄布鞋。 她不爱发脾气,脸上总带着一股忧郁神色。

姥爷是村里的护林员,河堤上百十亩林地由他来看守。他个子应该很高,却总是痀偻着腰。也穿灰布大褂,腰里缠着一根粗布条当腰带。夏天戴斗笠,遮阳避雨,冬天戴着一顶破旧的绿色棉帽,是他在公路边捡的,没舍得丢。

每天上午,姥爷就去看护河堤上的林地,顺便赶着家里的十几只羊去放牧。林地里有许多野草,而且落下的树叶也是羊的美食。家里人包括姥姥都去下地做活,没闲人看护我,姥爷就把我带上去河堤。

那时,我可能已经三四岁,已经记事。姥爷先是背着我走,走累了,就把我放到一只大公羊的背上。我叽叽嘎嘎地笑,姥爷也笑。

在林地里,姥爷要各处巡视,看看有没有少木材。这片林地靠着国道,交通便利,经常有人结伴来偷木料,弄到集市上去换钱。带着我各处走不方便,姥爷就寻个僻静地方,找根绳子拴在我腰间,另一头拴在树上,系牢固了,就到周围点数树木。等姥爷回来时,总是发现我津津有味地咀嚼草茎,满嘴都是,绿汁流淌。姥爷便蹲下来,一根根地从我嘴里往外抠那些草。

每年将近过年时,许多没钱过年的人便纷纷打起这片树林的主意。半夜时分,总会有人带着斧子钢锯在林子中鬼鬼祟祟地出没。夜里,姥爷会去那片林子转上好几圈,眼睛熬得通红。这时候巡查已经变得十分危险,姥爷提上一盏马灯,腰里别上一把柴刀,还要带上土枪(当时还没有禁枪这一说)。见有人影晃动,姥爷就朝天开一枪,偷树贼就会吓跑。

树林里也有很多兔子,姥爷从来不打。村里有几人常到这里打猎,如果猎获得多,姥爷就给他们讨要的一只。兔子也不是白给,姥爷要送他们一些干柴。

有了兔子,姥爷就把我喊到树林里。兔子宰剥干净,用斧子在树墩上剁碎,加点盐,放到一个大铁壶里,燃起野火熬炖。兔肉烂熟后,姥爷一点点撕给我吃,腥香腥香的。

有时,我也问他:“姥爷,这兔子怎么不拿回家吃?”

姥爷就笑:“小笨蛋,咱家人口多,肉味一飘出去,就能引来一大群孩子,比过年还热闹。你老实,不会抢夺,这肉就到不你嘴里了!”

回家后,姥姥看我满嘴油花,十分满意,洗净手巾给我擦嘴,并小声嘱咐:“老高,别给你姐姐哥哥说,他们会生气的,说你姥爷偏心眼!”

姥爷姥姥打小就喊我“老高”。因为小时我个子很矮,四五岁了,脑袋还够不到炕沿。姥爷和姥姥十分忧愁,生怕我长成矬子,没法向我母亲交代。

村里一个神婆给他俩出了主意,把我的**名改成“老高”,喊来喊去,就能把个子喊成“老高老高”的。

八岁那年,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我回到父母身边,不能再和姥爷姥姥相伴。不过,这时候我已经学会骑自行车,每到周六,我就骑着自行车去姥爷家住一晚。

姥爷姥姥见到我很欢喜,晚上睡觉很晚,说上半夜话。姥爷家的土坯房很潮,院子里也有羊圈。二十几只羊咩咩乱叫,调皮的小羊羔子时不时跑到屋里蹦跳一会。人上了年纪,性子变得疏懒,被褥不大拆洗。屋内,总有一股腥臊味。我讨厌这种味道,但又不好说。

如今,两位老人已经去世多年。每年大年初二早晨,给爷爷奶奶的坟前烧完纸,我就去祭奠姥姥和姥爷。他俩的合葬地在一片麦田里,立着石碑。擦干净石碑上的鸟粪和泥痕,焚烧完纸钱,我就坐在旁边说上一会话。我如今个子已经很高,也许还真是姥爷和姥姥喊我**名喊得,“老高”真的高了!

有时我也去姥爷和姥姥的那所土坯院子,小院已经分给三舅。三舅自有新砖瓦房住,只在这院子里放些农具。十几年没人修葺,土坯房坍塌过半,房梁露在外面,屋顶也满是杂草。

贴近满是裂痕的土墙壁,还能嗅到一股残留的腥臊味。这股味道,能让全身所有细胞变得温暖,泡在热水里一般。

三年前,清明前两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姥姥和姥爷坐在我的床边,都穿着灰布大褂,姥爷头上戴着斗笠。

姥姥盘腿坐着,拍打我的腿,说道:“老高,老高,姥姥给你说,我和你姥爷家里的两个锅都漏了,没法做饭,你给我送一个来!”

姥爷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的棉袄破了,这边冷,你给我送件大衣来,我不要纸糊的,我要棉布做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俩起身开门就走。我爬起来追他们,两条黑狗扑过来咬我的腿,怎么躲也躲不开,惊吓之下,我就醒了。

天明后,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了母亲,母亲伤心落泪:“你姥爷和姥姥疼你,觉得你亲近,所以才会给你托梦,向别人讨要,他们张不开嘴。他俩生前气性就大,受不了些许轻慢。缺什么你就给他们送去,别让他们凄惶!”

母亲向我讲了一件事情。

姥姥去世后的第五年,姥爷去世。当年的年三十上午,舅舅们按当地风俗,在坟前燃香放鞭炮,接新死亡灵回家供养。舅母们摆好供桌,糊了一个纸做的神位放在上面,神位上写好姥爷的名讳。这个神位是要放在长子家供养,也就是大舅家。

初二一大早,太阳没升起之前,要把神位送到坟前烧掉,表示亡魂归位。亡灵临走,是要供养一碗饺子的。可巧,那天大舅和大舅母起得晚,饺子还没出锅,太阳已快升起。送神位晚了,要被路人耻笑。

其他三位舅舅都已经聚到大舅家,都有些急躁。也不知哪位舅舅嚷了一句:“别供饺子了,快走吧,人死了,就别讲究了,吃不吃就是摆个样子!”

话音刚落,供桌上的一个大瓷碗“啪”地一声爆裂,碎片崩了一地。

舅舅们惊呼:“咱爹生气了,咱爹显灵了!”吓得他们脸色发青。

舅母急忙端上饺子放到神位前,众人又磕了头,才战战兢兢地把神位送到坟前烧化。

这件事,还是小舅偷偷告诉母亲的,大舅他们不想张扬出去。

那年清明节,我去扫墓,先烧了一个锡纸做的锅,又烧了一件新买的棉大衣。焚完大堆纸钱,我坐在坟前哭了一场。

这两年清明节,我希望再梦见他们,可是渺茫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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