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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他神色太过笃定,好像拿准了窦敬命中该有三劫似的。

窦敬被他看得心生不安,拳头举起半天,到底不曾落下。

公冶循见状,便将衣领自他手中解救出来,整顿好衣冠之后,向他辞别:“我就住在长安城西,城墙向里数第九条街道的最里边。记住,你还可以向我发问两次。”

他一瘸一拐的走了。

窦敬驻足良久,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恍然回神,深觉莫名:“有病啊这个人!”

他极力不想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心里边总是回想着公冶循说的那句话。

若逢变故,向南走,不要向北走。

只是过去了很久,都没有发生任何事,他也就逐渐将此事淡忘,将公冶循单纯的当成一个说话云里雾里的游方术士。

直到景宗末年,天子广邀群臣于上林苑游猎,吴王借机发动叛乱,谋逆造反。

当时天子与诸位重臣正在别宫,有意在骑射中一较高下、争夺天子目光的年轻人则盘桓于上林苑,发现上林苑外出现叛军之后,继续留在原地只会被围困待死,一众年轻人里边有人主张向南,有人主张向北。

彼时生死难料,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决定各人自行抉择也便是了。

窦敬倏然间想起了公冶循。

他鬼使神差的听从了公冶循的话,向南去了。

后来窦敬才知道,向北去的那群人遇上了叛军主力,无一生还。

他惊出来一身冷汗,继而意识到公冶循果真有些非凡的本领,回家之后将此事告知妻子梁氏。

梁氏说:“夫君当日助人,难道是为了今日之报吗?这不是君子该有的想法。现下这位公冶先生的话救了你的性命,我们应该一道去向他致谢!”

马上备了厚礼,夫妻二人往长安城西去寻公冶循。

公冶循找到了,但是对方却不肯见他们。

只是让守门的老仆代为传话:“我们此后只有两面之缘了,窦郎还是等到生死之间难以抉择的时候,再来见我吧。”

坚决辞谢了窦敬夫妇的礼物。

窦敬想起当日公冶循所说,自己会有三次劫难,不由得汗流浃背,由是心中对待公冶循愈发恭敬,逢年过节都遣人前去问候。

而公冶循果然没有再见他。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反正功臣联合在一起,意图举事推翻荒帝的时候。

窦敬与妻子梁氏一道,趁夜来到长安西市,问守门的老仆:“公冶先生在吗?”

守门老仆和蔼道:“是窦郎和梁娘子啊,请进,先生正在等你们。”

公冶循见了他们。

窦敬将心头的愤恨说与他听:“当今天子无道,祸乱社稷至此,人人得而诛之!窦敬不才,愿杀身以成仁,以死卫社稷,横尸庙门,亦不足惜!”

又开门见山的问他:“先生,我与诸位同道所筹谋的事情,是可以成就的吗?”

梁氏跪坐在一边,神色恬静,注视着丈夫。

公冶循点点头,回答他:“窦郎筹谋的事情,是可以的成就的。”

窦敬郑重向他一拜,与梁氏一道起身离开。

后来果然成事。

窦氏一族在这场权利斗争中攫取到了令世人艳羡不已的好处,匡扶天子在先,为当朝国丈在后,窦家诸多子弟封侯,窦敬食邑万户。

只是不知怎么,慢慢的,朝堂之上不顺耳的声音多了,家里也不再如从前那样让他舒心惬意。

“……当年反正之战,唐兴为我前驱,身中数箭而死,现在他的儿子犯了些过错,你们逼着我杀他,来日到了地下,唐兴问我为何要杀他的独子,断绝他的祭祀,我何言以对?!”

“窦城虽是我的侄儿,却也并非不学无术之徒,如何担负不起衡阳刺史的职务,尔等岂不闻内举不避亲?”

同乡之人强夺别县产业,致使数百人家破人亡,窦敬想要处置的,他年轻的时候,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可是当年与他一起举事的同乡一起跪在他面前,替犯罪的人求情,愿意以自己的官职替他赎罪,窦敬最后终究还是不忍。

都是曾经跟他生死与共的人,怎么忍心亲自将其处死?

朝中为此争执的厉害,甚至有御史不顾礼数,冲到他面前破口大骂:“尔昔年反正之事,可称贤臣,如今行事,与荒帝何异?窦敬,枉顾国法,祸害黎庶,身死族灭,便在眼前!”

窦敬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其押出锤杀,周围人惊恐又难以置信的目光,直到他回到家中,尤且在他面前不断地浮现。

我这是怎么了?

窦敬痛苦的问自己:我错了吗?

可我窦敬是人,不是神,我连自己的偏爱都不能有,连自己的同乡和兄弟后人都不能保护了吗?!

姬妾们起了争执,你推我搡的闹到他面前来,他烦极了,问梁氏:“我在朝中已经足够忙碌,你能不能稍稍尽一些心,不要像个木偶一样,只知道在家吃斋念佛?”

梁氏合着眼,默默的念着佛经,并不看他。

“又是这样!你总是这样!”窦敬不耐烦看她这副模样,拂袖而去。

这些年,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风险,但是窦敬都抑制住了去见公冶循的冲动。

还不到时候。

他想,最后一次机会,要用在刀刃上。

等到宫中天子病入沉疴,太医暗地里示意可以准备丧事的时候,窦敬知道,已经到了第三次去拜访公冶循的时候。

“我想请您为我卜一卦,”窦敬道:“迎立庄悼太子之子入宫承嗣,是正确的做法吗?”

此时,他已经是年逾六旬的老人,公冶循更是垂垂老矣,只是目光矍铄,鹤发童颜,并不显得老迈无力。

这一次,公冶循注视他的时间更久。

最后还是如他所愿。

公冶循告诉他:“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天子的象征。”

窦敬由衷的松一口气。

遵循他上一次登门的流程,此时他应该辞别了,只是窦敬实在心有不舍——当年公冶先生承诺助他三次,再加上这一次,缘分便尽了。

就此同这位大有本事的奇人道别,他总觉得惋惜。

如此异能,若能为他所用……

而这一次,公冶循也并没有急着端茶送客。

他问窦敬:“大将军是否有意帝位?”

窦敬着实没想到公冶循三答之后,竟然会主动与他议及朝政,受宠若惊之下,不由得振奋起来,却不瞒他:“大丈夫生居世间,孰人不想宰执天下?!”

公冶循点点头,又问他:“大将军为权臣数年,本朝国祚可已尽否?”

窦敬踌躇几瞬,终究还是摇头:“天下人心仍旧归于穆氏。”

公冶循便叹一口气:“大将军既有此明悟,又富贵已极,也该为儿女后代考虑一二了吧。”

窦敬默然不语。

公冶循等待良久,都不听他作声,便知他心意已决,遂道:“既然如此,我再为大将军卜一卦吧。”

窦敬心下一松,赶忙拜谢:“多谢先生!”

这一次,公冶循卜卦的时间更久,待到结束之后,却不曾将结果告知于他,书就在白纸之上,折叠三次递到他面前:“大将军,归家之后再看吧。”

窦敬躬着身,双手接住,小心的收到了衣袖之中。

公冶循便合上眼睛,显露出疲惫的样子来:“走吧,你我缘分已久,以后不会再见了。”

略顿了顿,又说:“窦郎,擅自珍重啊。”

窦敬心下着实惋惜,到底不曾违逆,起身郑重拜道:“先生,还望珍重自身。”就此辞别。

他转身之后,公冶循睁开眼睛,如当年二人初见时窦敬目送他离开时一般,目送对方离开。

“痴人!”他一声长叹。

老仆在一旁,也叹息着道:“您只是告诉他,庄悼太子之子有着天子的命格,却没有告诉他,将其迎立入宫,是不是正确的做法。”

公冶循道:“你从前只称呼他为窦郎,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称呼他大将军呢?”

老仆想了想,说:“大概是从梁夫人闭门不出,幽居佛堂开始的吧。

……

窦敬听从公冶循嘱咐,一路只管小心揣着那张纸,却不敢开,直到归家之后,方才将其打开。

上边只写了一首简洁明了的七言诗。

更休落魄贪酒杯,亦莫猖狂乱咏诗。

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窦敬看得心生不安。

捉将宫里去——难道日后他会在宫中出事,亦或者被押送宫中吗?

断送老头皮——言外之意,便是他会死于非命吗?

窦敬心下惶恐,又觉得公冶先生交给自己的判词,料想不该如此浅显,在书房独坐思忖良久,又吩咐传了几个幕僚过来,叫他们轮流传阅这首古怪的诗。

很快,便有人了然道:“大将军,此诗乃是前宋时候名为杨朴的隐士之妻所作。”

他向窦敬细细解释:“前朝的真宗皇帝征召杨朴,杨朴不愿为官,便用妻子所作的诗来回应,真宗听后失笑,仍旧叫杨朴去做他的闲云野鹤了。”

辞官之作啊……

难道公冶先生是在劝他辞官吗?

窦敬皱起眉来:“没有什么暗喻吗?同朝政息息相关的那种?”

幕僚被他问的犹疑起来,冥思苦想许久,终于躬身道:“大将军且叫我等再行参谋几日……”

“去吧,”窦敬勉强应了一声:“要将此事当成正经事来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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