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登基的第一年, 诸事纷扰,先有皇太后寿宴之上的冯老夫人横死之事——彼时时人便深有不祥之感。
果然,没过多久, 便发生了冯家内宫勾结皇太后、外城党连勋贵、朝臣,意图鱼目混珠,谋夺神器的大案。
菜市口忙碌了整整一个月, 才将份额内的人头砍完,据说血水都汇聚成了一条溪流,京兆尹连夜扩建了焚尸炉……
大抵天子也觉得这一年太过晦气,以至于登基之后的第二年便改了年号,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只是宫外的风再如何凛冽血腥,却都吹不到宫里来, 唯一受到影响的,大抵就是冯淑妃。
冯家是淑妃的母家,即便四房已经分家出去, 也无法改变自家与长房同出一系的血脉关系。
皇太后落发出家之后,冯淑妃在内宫之中的生活难免也因此受到影响,许多人都觉得她大概是完了——皇太后有天子之母的大义名分,尚且如此,何况只是一个淑妃呢。
当初她依仗出身冯家有多光辉,如今冯家落寞,她就跌得有多惨。
而冯兰若自己也很通透,如若天子决定将她废弃,那她必然无从抵抗, 还不如自己早日求去, 倒还能落得几分体面。
故而就在皇太后落发出家的当晚,她便使人将淑妃之宝送至太极宫, 同时上表称罪,请求天子削去淑妃之位。
天子只让人带了一句话给她:“没事就早点睡,不要耽误明早上班。”
让人将淑妃之宝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
明明应该让人感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妾身当真是有些蚌埠住了呢!
哽噎无言之后,她趴在床上一个人哭了许久,第二日晨起梳妆打扮往西阁点卯上班,又是从前那个鲜艳端持的冯淑妃了。
越是身处逆境,就越是要赌一口气,不能让人轻看。
如是过了两日,她照常在西阁办公,忽然间见身边宫人喜笑颜开的过去,满面雀跃道:“娘娘,陛下让人送了一对白狐狸到翠微宫呢,可漂亮了!”
又故意大声说:“奴婢听说,陛下在王府的时候,最喜欢狐狸了!”
这宫人是跟她一起从冯家进宫的,素日里也是个沉稳的性子,今日如此作态,欢喜之余,怕也是故意说给其余人听,好叫众人知道,她并没有失去圣意……
冯兰若无法责备她,心下且酸且涩,笑着应了一声,又吩咐人好生照看那对白狐,晚些回去了,她亲自去瞧。
然而,属于她的寒冬并未过去,甚至可以说尚未开始。
冯老夫人辞世之后不久,冯家逆案被摆上朝堂,数条罪过,条条触目惊心。
要说从前皇太后出家之后,还有后妃如常同她交际,此事一出,连个敢跟她说话的都没有了。
而这时候,冯兰若已经无心顾及这些了。
她心里边只有一个想法,这样大的过失,阿耶阿娘,还有年幼的弟妹,会怎么样呢?
糊里糊涂被选进宫当送死鬼,她总算明白家里边的筹谋了,只是此时此刻,她甚至都无暇为自己委屈……
接到消息之后,冯兰若便脱簪待罪,跪在太极宫外等候天子处置。
彼时日头正高,暑热难耐,她跪的久了,眼前都开始发花,死命掐着虎口,不叫自己原地栽倒。
不知过了多久,冯兰若面前出现了一双黑靴,她含着满腹希冀与哀求抬头,见到了天子的脸。
天子眉头微微皱着,说:“今天好像不休沐吧,你怎么没上班?”
冯兰若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倾泻而出,她哽咽着问:“我,妾身还能去上班吗?”
天子看她哭得狼狈,反倒笑了:“为什么不能啊?”
冯兰若哭着说:“妾身的母家,犯下了这么大的过失啊!”
天子仍旧在笑,冲她挑了下眉,伸手过去。
冯兰若迟疑着伸出手,继而便觉天子手臂发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了。
“当日朕第一次见你,也曾经向你伸手,你回应朕了,不是吗?今日救下你的不是别人,而是当初的你。”
天子道:“还记得朕当时问了你一句什么话吗?”
冯兰若眼睛红红的,回想了一会儿,抽泣着道:“陛下问妾身,想不想做皇后。”
天子“唔”了一声,然后说:“现在看起来,皇后你是做不成了,不过朕不愿失信于你。换个条件,保四房一支平安无事,如何?”
冯兰若怔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他,一时居然忘了谢恩。
天子还在笑:“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的!”冯兰若欣喜若狂,赶忙道:“陛下,妾身是高兴坏了,妾身……”
她哽咽着辩解,再流出来的眼泪却是因释然与喜悦而发,正准备再对天子说些感恩戴德的话,冷不防哭出来老大的一个鼻涕泡,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冯兰若捂住脸,悲喜交加,其间又掺杂了羞赧的少女心事,不由得大哭出声。
……
冯氏之乱被平定之后,焚膏继晷忙于工作的后妃们,也齐齐迎来了一次大晋升。
吴婕妤晋昭仪,薛美人晋昭容,丁婕妤晋昭媛,毛美人晋修仪,除冯兰若之外,其余等人也各有晋封。
冯兰若没有晋封,倒不出乎后妃们的预料,甚至于她没有降位,仍旧是当前后妃们的领头羊,这件事本身就很叫人觉得惊奇了。
吴婕妤晋九嫔之首的昭仪,这很正常,毕竟人家确实出了力。
薛美人越过丁婕妤,直接从正四品飙升到正二品,晋位昭容,倒是叫人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
然后悄悄在心里边感慨,技术工到哪儿都吃香啊!
丁婕妤晋位昭媛算是正常,而毛美人晋修仪……
这妥妥是卷王的胜利啊!
不然她既没家世又没美貌,凭什么从最末尾的美人一举连升数位啊!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圣旨的字缝里看出字来,整篇都写着六个字:打工人,给我卷!》
薛美人捧着那份晋升自己为昭容的圣旨看了半晌,再看着镜子里面容稍显憔悴的自己,只觉心力交瘁。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天子显然是从后妃们的办事效率中发现了几分乐趣,皇太后倒了,宫内的账目理完,甚至于开始叫她们查户部的账了。
别人可以躲,又或者可以做点稍稍轻松一些的活儿,只有薛昭容躲不掉。
你不是数学天才吗,不薅你的羊毛薅谁的?
薛昭容:我真是栓q!
她同吴昭仪——从前的吴婕妤私交甚好,难免背地里嘀咕两句。
吴昭仪却不附和她,而是正色道:“你这呆子,难道看不出陛下的心意吗?”
她谆谆善诱:“天下才华横溢之人数不胜数,孰人不想货与帝王家?难道凭着我大秦疆域之广,便找不出更胜过我等,又愿意为陛下效命的外臣吗?如今你我年方二八,便为正二品,你可知道普天下有多少男子恨不能以身代之?”
待到到了后妃传召母家女眷入宫的时候,依从女官教导,入内向淑妃请安之后,母女二人拉着手一处叙话。
薛淑妃双眼放空:“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薛夫人明白过来了:“我说呢。”
她五官婉约,有林下风韵,眉宇间却自有一股坚定从容的气度:“我们当下如此,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给天下女儿开辟一条前所未有的出路,叫天下女儿知道,我们并不是只能困束于闺阁之中绣花抚琴,我们也可以建功立业,不逊色于须眉。”
在当今的后宫里混,相貌还真不是最要紧的。
薛淑妃手顿了一下,有些羞赧的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