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没权力管,也没立场问。反正两方都是各取所需,彼此之间谈不起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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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间,琥珀经常会来特意找棘霓玩儿,有时候带着新的志怪故事来,有时候是讲自己曾经遇见的男人们。棘霓手上做着自己的事(多数时候又是被阁主罚的族规抄写),也不多说话,就默默的听。听得多了,棘霓脑瓜子里产生了奇怪的反应,某次琥珀讲完自己害得一个小书生茶饭不思日思夜想后,棘霓说,“琥珀,你的经历真有趣,我也能遇到一个好玩的书生吗?”
琥珀吓了一跳,“别别别,你真这么干的话,阁主能剥了我的皮。”
“那你还给我讲这个。”
“…………”
琥珀深刻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故事的确有点少儿不宜,就语气一转,“那你知道那个书生最后怎么样了吗?他高中状元后,娶了郡主,还请了道士驱狐妖,真真是忘恩负义。所以你还是忘了你刚刚的念头吧。”
“他背叛了你,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呢?”棘霓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
“别吧……”琥珀苦笑起来,“他贪恋美色,我需要修炼,彼此不过是各有所图,哪来什么值得打打杀杀的真心。”
棘霓还是那个平平静静的调子,“那——你和师兄,也是各有所图吗?”
琥珀身子一僵,随即飞快回答,“就是这样。没有其他关系了。”
回答的太快,倒像是欲盖弥彰,每个字眼里都透出一股子心虚来。
辞别了棘霓,琥珀急匆匆走到啸云台,在正门遇到了青瓷。青瓷是蛇妖族里修为中上的女妖,据说有着成为本族圣女的实力,然而最后她却只留在啸云台做了侍女。族里都说她痴恋阁主,求之不得,竟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琥珀本是知道她和阁主的关系与阁主和自己的关系没什么不同,以前也是装作看不见的,此刻却因为心里莫名的心虚和怨气,憋着的一股火全撒在了青瓷头上。她侧身故意挡在路上,阴阳怪气,“圣女大人这么急匆匆的,阁主又派了你什么任务?”
这实在是有点无理取闹了。叫青瓷是圣女,是揭人家短;问什么任务,是打探太多。这实在和以前琥珀游戏人间的态度大相径庭,然而青瓷也不恼,不亢不卑笑着回答,“外面野狐狸闹得太凶,我怕吵到阁主清修,去收拾一下。”
“你!”琥珀立起一双美目,露出美艳绝色下的一点兽类凶意,“别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在蛇妖的地盘上对我怎么样?”青瓷笑的云淡风轻,“你怕是没见过阁主生气的样子吧?”
提起阁主,琥珀瞬间怂了,不是怕阁主发怒,而是潜意识里,怕他看见自己这么不堪的一面。青瓷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像是把琥珀一切挣扎的情绪尽收眼底。
“琥珀啊,”青瓷悠悠开口,调子里端的是一股幸灾乐祸,“阴阳双修,无非是你情我愿,互利共赢,不存在什么感情。阁主和我之间是如此,和你也不会有特例,是绝对不会有什么私情的——可是琥珀你,是在嫉妒其他女妖么?”
琥珀张口结舌,连一句“我没有”都说不出来,手指用力绞紧了衣角,关节都青白。
青瓷笑吟吟走了,留下琥珀一脸空白愣在原地。
……是了,陷进去的,是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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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琥珀再来,就不去给棘霓讲故事了,只沉默不语往啸云台走。棘霓也忙起来,要么去修灵阁修炼,要么去藏书楼读书,竟是一刻也没闲着。有几次两人路上遇见,琥珀先转身躲在了柱子后面,像是心虚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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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云台。
彼时正是一场欢好才罢,琥珀看着阁主此刻心情不差,便放软调子,柔柔媚媚贴了过去,语气半真半假,“阁主,您当初是因为什么才化为男性呢?”
阁主掂了琥珀一缕长发在指尖绕了几圈,神色丝毫未变,“为着遇见琥珀你呀。”
琥珀看着阁主未达冰冷眼底的笑意,虽然知道这不过是阁主随口敷衍,却也只能顺着台阶而下,“那琥珀真是三生有幸呢。”
那时候琥珀以为,两人就这么逢场作戏,彼此心知肚明;等自己修出第三根尾巴,或者等他厌倦,自己就离开这里,另寻一块风水灵地继续修炼。反正只要天下男人没死绝,她琥珀就不可能无处可去。
然而常在河边走,琥珀的狐狸爪子到底还是踩湿了一次。某次她去凡间逛正月花市,看见河里一盏游龙灯栩栩如生,心里莫名的欢喜,便追了一路想着捞出来拿给那人看看,却没想追的太入迷,误入了道观,被四处结界阵法一压,嗷的现了原形。
能抓住三四百年狐狸精的道士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开坛做法镇压一气呵成。眼看琥珀一身雪白好毛皮就要成为围脖和手套,众人头顶蓦地雷声闪电大作,浓重黑色乌云卷着猎猎狂风,翻滚逼近,顷刻雷雨交加,怒风狂号、暴雨如注,噼里啪啦砸的人睁不开眼来。
等半炷香过去,风收雨住,法阵里已经没了白狐狸奄奄一息的身影。众人不甘心还要再追,老道士却摇摇头,阻止说,云有怒蛟形,风带煞龙气,这狐狸有造化,这次该是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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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万里之上,堆雪浓云之间,雪白蛟龙乘风踏雾势如闪电,嘴里叼着只半死不活的白狐狸,白狐狸一身柔顺毛皮愣是被九天罡风吹成了乱糟糟一团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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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唐台。
这里云雾缭绕,灵力充沛。琥珀已经化回了人形,趴在白玉雕花台上气喘吁吁。旁边端着托盘的小白蛇妖低着头递上丹药,语气疏离,“阁主说了,等你能行动了就离开罢,以后莫要再轻易信人了。……也莫再来了。”
琥珀挣扎着爬起来,眼角挂着泪,踏起云雾就朝啸云台冲。门口几个低阶弟子措手不及没拦住,竟是叫她直冲进了啸云台的主殿。
“——司泽!!”
这是几百年来琥珀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阁主面无表情看着冲进来的琥珀,也未起身,只倚在榻上,挥手叫追进来的小蛇妖们退下。
琥珀昂着头,眼泪一串串滚下来,“你为什么要救我呢?是不是我对你来说,也是不一样的?”
“我比较念旧,”阁主回答,“猫猫狗狗养久了总是有感情的,更何况是你。”
琥珀扑过去,攥着阁主衣角嚎啕大哭,哭得一点也不像阅人无数的狐狸精,只像个情窦初开又须臾心碎的少女;阁主却无悲无喜,只轻轻抚摸着琥珀的头顶,叹了一句。
“何必,你我本就不该。”
最后,琥珀哭哑了嗓子,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问,“你是不是中意那个小家伙?”
她的容貌体型慢慢变化,最后再抬起头,赫然是棘霓的模样。一把撕开外衫,她赤着一片雪白肩膀贴在了阁主胸口,“如果是这样,我愿意用它的容貌服侍您——”
有柔柔的风拢住了她滑落的衣衫,对面神色冷淡的阁主终于有一丝怒意浮上眉头。
“琥珀,不必如此,好自为之。”
狂风骤起,卷着琥珀退出大殿,门扉轰然合拢,一阵流光烙上封印,竟是断绝了琥珀回去的最后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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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唐台、悬水饮风楼、啸云台、梵潭、芝林殿,每一处阁主常去的地方,琥珀都去找,低阶弟子恭恭敬敬却语气冰冷告诉她,阁主不在。去的多了,她也绝望了;明明有几次都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却依旧被挡在门外,声嘶力竭也无人回声。
几百年的狐狸精,到底是栽了一次。
——然而对方可是千年的蛟龙啊。琥珀这么想着,倒也觉得,一物降一物,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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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最后一次来,只站在悬水饮风楼的云廊外远远望着。端着药匣的棘霓正好从啸云台出来,看见琥珀便走了过来,把药匣子放在脚边抬头看她。琥珀低头朝她笑了笑,“我要走了,再见哦。”
她笑得依旧妩媚动人,复杂情绪都藏在一副绝美皮囊下看不清楚。
“如果是因为和师兄闹崩了的话,”棘霓难得有点情绪低落,“其实……我也可以呀。”
“……什么?”琥珀只当没有听清,没想到棘霓又解释了一遍,“等我化形,我也可以和你双修呀。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呀?”
琥珀失笑,蹲下伸手摸了摸对方脑门,“不是因为这个哦。你不懂。”
棘霓任她揉着,两只手攥在背后。等琥珀揉完了,棘霓递过来一个小木雕,是一只长的像狗的小狐狸,屁股后面缀着好多根大尾巴,丑的颇有特色。
“送你,”棘霓表情严肃,“祝你快快修成九尾,不要被别的妖欺负,也不要被道士捉住。”
琥珀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又忍不住往外冒。她接过小狐狸木雕看了看,十分嫌弃,“真丑,丑死了。你的刀工一如既往的丑,多练练吧你。”
话虽如此,她却把小狐狸紧紧抱在怀里,十分爱惜的样子。
“我会好好练的,”棘霓说,“等我练好,你也修出九尾,我就去找你玩儿,或者我等你来玩儿。”
于是琥珀站起来,挥了挥手,走了。
没回头。
棘霓原地站了一会儿,抱起药匣子继续走。她心里想着,抽空多练练雕工吧,不然又要被师兄嫌弃,送人礼物也拿不出手;过了一会,又想,琥珀走了,为什么我有点难过呢,不知道师兄会不会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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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想着的那个人此刻正站在啸云台最高的楼阁窗边,一身白衣在九天高楼的穿堂风中被振得猎猎作响。
面前桌上纸墨笔砚放的凌乱,他松开手里白玉毛笔,几滴墨汁洒在了宣纸上,洇开一行傲骨苍劲的字迹。
“我非良人,卿勿情深。”
他轻轻抬起镇纸,狂风一瞬间撕扯着那张宣纸飞出窗外,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怔怔看着窗外云雾里若隐若现的亭台楼宇,阁主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色。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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