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上突然传起来了一个故事:卖烤肉的王叔的儿子八年艺考没有考上清华,在北京自杀了这件事。就像是一阵小小的龙卷风,这个镇子但凡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会有关于对这件事的看法。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谢小丫的邻居出了名八卦的黎伊文又在和修车店的老板阿峰拉扯起了王叔家的这件事。黎伊文的丈夫是镇上小有名气的医生,仗着自己的医生老公,黎伊文过着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这黎伊文嘛,一闲下来就发慌,所以免不了出门四处聊聊天,唠唠家常,扯扯八卦。黎伊文这个人,心肠不算太好,有点盛气凌人,欺善怕恶,常常喜欢教唆人。而且她的声音特别刺耳,一聊起来,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但是仗着她老公一身出色的医术,特别是针对于小儿麻痹症,因此还是获得不少人的尊重和信任。
“我就说啊,做父母的,不应该处处和自己的子女对着干,老是对自己的子女啊,指手画脚的,不利于子女的成长啊。搞不好啊,真的很容易滋生不健康的心里,就像王叔那个儿子,咳,没什么可惜的,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不是废柴是什么?”黎伊文坐在阿峰家门口的长凳上,一手择着菜,一边故作玄虚地拉高音调感慨着。
“那是,这孩子嘛,就要自由发展。”阿峰最近店里面没生意,也坐在长凳上,和黎伊文扯着。
“就是啊,我啊,从来就让我的孩子自由发展,从来都不干涉他们。像我女儿啊,从小就喜欢医学,呐,这不,成了护士,还有我儿子啊,也喜欢医学,这不,出国读书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他说要读完博士然后留在那边工作。”黎伊文得意洋洋地继续提高嗓音,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说起黎伊文的儿子,从八年前开始,镇上几乎没有人看见过。都是从黎伊文的片言只语得知他的情况。大学毕业之后,就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就出国读书了。每次提起他的时候,黎伊文的儿媳妇也只是默默地帮着家里干这活,带着孩子。偶尔有人问起她丈夫怎么样了,也只是微微笑地说还好哩。大家都羡慕黎伊文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还有一个听话的儿媳妇。
“嗨,我就想起我小时候,喜欢画画吧,我娘说那是不务正业,拿棍子打我,不让我画画,唉,小时候,我画画特别有天赋,就是不让我画,要是让我画,现在我肯定就不是这么地修修车过一世。突然都觉得自己是废柴。”阿峰用力拍着大腿感慨着,然后还忿忿地踹了一脚散落在脚边的工具。
“培养要看家庭情况的,家里面有能力的自然就是不可以耽误哈......”黎伊文继续扯着嗓子嚷着。
“阿峰,和我去果园除除草吧?反正你也有空?”这是阿峰的妈妈阿青挑着一担黑色的农家桶从屋里出来。那种黑色的桶,是农家人特有的。都是平时去菜园或者是去果园田里地里干农活的时候才挑的,浇水施肥都可以用,方便,而且耐摔。
“不去。没空。”阿峰毫不客气地瞪着阿青,气鼓鼓地吼道。
“你在这聊天也是聊天啊,去除除草咯,打理好荔枝园多赚点。”阿青低着头里弄着黑色的塑料桶,仿佛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的意思。
“说不去就不去,看看人家怎么当妈的,你怎么当妈啊,老子当年那么喜欢画画,你偏偏不让我画画。要是让老子画画最差都可以混个老师做啊,用得着在这里像有些人一样受气?”阿峰怒气腾腾地吼道。
“当时家里没钱啊,你说那种情况,我怎么让你画画,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啊......”阿青理直气壮地看着,同时还看着黎伊文,示意黎伊文站到自己这边说话。
“没钱没钱,你永远就知道用没钱来当借口!你是觉得光是说没钱就可以改变得了现实的吗?”
“阿峰,阿青,好啦,都过去了,就不要提啦,阿青啊,你先去果园啦,他现在也有自己的事业,让他在这边看着档口嘛。”黎伊文脸上隐隐约约泛起一丝丝的不易察觉的微笑,“阿峰啊,你妈也是不容易啊,在那个年代,养大你们几个,你也要体谅她......”
阿青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阿峰,一个人,挑着桶,叹着气,走路过去果园。剩下气鼓鼓地阿峰,还有那个隐隐约约笑着的黎伊文,继续在午后这个慵懒的时光里扯着。他们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知了声中。
“一群神经病,就没见过这些人消停!”谢小丫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蹲在阿祥旁边看着阿祥在整理着货物,忿忿地埋怨道。
“哎,丫头,别说这些得罪人的话。去,去看看有没有人卖凉粉,给老爸买碗凉粉回来,这两天你爸上火了。”阿祥架着副眼镜在鼻梁上,一边算账,一边还得仔细把一箱箱货陈列在货架上,冲着谢小丫笑了笑,“爸爸出去一趟,差了点零件,不来货了这个星期,我去问问你祖其叔能不能挪点货。”
“好嘞!”
谢小丫每次都很清楚,阿峰说像有些人一样受气或者是小摊小贩一样没出息,其实是在变相讽刺阿祥。像这种开个小档口,做点小本生意的行当,基本上就是受气的,谢小丫每次听到阿峰这类的言语之后,小小的自尊心都会像是被刀割一样。她总是咬着牙,默默发誓,要给自己的父母过上好的日子。
那个时代,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吆喝声。大大小小的商贩,有挑着担,有骑着自行车或者是三轮车的商贩,吆喝着。说起吆喝,这些商贩讲究的都是一副好嗓子,把货担上的货物一字不漏唱出来。
“好吃的糕点,芋头糕、发糕、甜糕、叶帖、馒头、蛋糕......”这是前半句,后半句直接就是“香香甜甜,不多了噢,要咧?”这样的一句要咧,彻彻底底能够把小孩子的馋虫给勾出来,于是乎,会有小孩拿着一两块钱,屁颠屁颠跑过来,冲着小商贩直接喊:“给我两个馒头。”
还有一个胖男人经常骑着一部绿色的嘉陵摩托车在小镇上叫卖。男人的声音浑厚,叫起来有一种沧桑的感觉,但是却给人感觉他的声音很干净纯粹。
“猪肠碌!河粉!”胖男人永远都是这样子简单明了地叫卖着。有顾客过来买的时候,男人会格外起劲地叫着:“我家的河粉,够薄,韧性好,吃过都说好,我家的猪肠碌,皮薄馅儿大,吃过都说好!”这个男人是快乐的,他的叫卖声里面充满着满满的快乐。
最有趣的还是镇上的两位理发师。他们是亲兄弟俩,每天都会骑着一部老式的凤凰自行车,载着一大木箱子,在镇上吆喝着。没木箱子里面装着的都是理发的工具,还有糖果。糖果是用来哄小孩的,因为大概小孩的天性都是一样的吧,都是对理发师天生就有着抵触的情绪,每次理发,都会大哭大闹,这时候,只要理发师递给他们一两颗糖果,就立刻乖乖地配合了。
他们俩的吆喝极为简单,基本上还不怎么吆喝,就是用一个快板,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打着快板。然后大家就知道他们来了,需要理发的,就站在家门口吆喝一声,他们就会过来。兄弟俩一直都是不吵不闹地,大哥看起来稍微严肃一点点,弟弟就始终嘴角微微上翘着,有点像弥勒佛,所以弟弟的话会比较讨老人家的喜欢,而哥哥就比较讨中年人的喜欢。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卖凉粉的男人。凉粉,是用一种叫作面粉草的东西和米粉熬制成的,黑乎乎的,但是一口咬下去,确实滑滑的,嫩嫩的,但是又点苦味,所以很多人喜欢用白糖拌着凉粉吃,大多数是夏天的时候小镇的人们会选择吃上一碗这样子的凉粉。但是凉粉也是有讲究的,用温火慢慢真材实料熬制出来的凉粉咬下去会比较有韧性,如果是那种快火熬制出来的凉粉吃下去就是那种稀稀拉拉的感觉。男人之所以让人印象深刻,是因为男人的凉粉是最实诚的,材料足,熬制也是够火候。男人夏天出来的时候,都是带着一顶大大草帽,帽檐有点破破烂烂的样子,穿着一件绿色的背心和一条褐色的短裤,露出古铜色的膀子,背心已经洗得变得很薄很薄,经常是因为汗水紧紧贴在男人的后背上,男人穿着的也是一双棕色的塑料凉鞋,这种凉鞋在小镇上是很流行的,因为方便穿着,适合农家人那种宽大的脚掌,露出被泥土侵蚀过坑坑洼洼的脚趾和长了一层老皮的脚后跟。男人倒不像是其他人那样吆喝得来劲,他偶尔在人多的地方会吆喝上一两声:“凉粉。”但是人们都认得这声音,淳厚,沧桑。听到这个声音,需要买凉粉的人,也就端着个小盘子,拿着零钱,风风火火赶过来,男人就会把脚踏车的支撑架撑起来,然后一板一眼地去称凉粉。也不多说什么。
小镇上还有一个女人,大抵是三十多出头的女人吧,平时会骑着个自行车走街串巷去卖一下凉粉或者是猪肠碌什么的,女人卖的东西很杂,味道也不怎么样,更加谈不上真材实料。但是女人确实人们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一个。说起女人,不得不提一下女人的故事,女人年轻的时候倒也是年轻貌美,当时嫁给了一个政府的小官员,然后生了俩孩子,其实这日子吧,也是过得蛮滋润的,但是这女人吧,倒也是不知道个好歹,天天扔下孩子,去赌博,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男人吧,下班回家还得自己洗衣服做饭什么的,过了几年,也就觉得烦了,就和她离婚了。离婚后的女人就改嫁给了一个鳏夫,生了俩孩子,这个鳏夫吧,也是个游手好闲传说中的投资者,也就是天天拿着钱,跑这跑那的投资,但是也没见他真的捞到什么钱。最后为了生计,也许是女人真的经历过离婚,懂事了,也就开始做起了小生意。但是这个女人吧,嘴巴特别贱,一把破铜桑,走到哪,胡扯到哪,而且口水还四处纷飞着。有一次白天的时候,她理直气壮地说她老公很宠她,她是不吃肥猪肉的。结果到了傍晚,有人路过她家门口,看见她端着个碗,在门口和邻居聊着天,碗里面满满一大碗的肥猪肉,当时女人急急忙忙地把肥猪肉往地上丢,还嚷着:“死鬼,都说不吃肥猪肉,还塞我碗里。”这件事传出去后,也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话了,所以每次女人过来卖东西,大家都会变着法调戏她。
“凤儿,你昨晚吃了啥?”问这个问题的人,心里大抵是要调戏的。
“哼,我们也就吃了点烧鹅和猪肚炖鸡。”女人的脸上一脸骄傲,问的人也就笑了,女人看见其他人笑,也跟在笑了起来。
谢小丫端着个大盘在门口守着,等着那个光着膀子的男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卖凉粉。那个时候,手机和ipad还是一种很遥远的东西,每次闲来无事,几乎都是靠看着不大的电视来打发时间。暑假必须要看的就是《还珠格格》,一定要看过了容嬷嬷给紫薇扎针,才觉得是真真正正过了暑假。
慢节奏的农家生活,总是很容易让人陷入昏昏欲睡。阿祥没走开一会,谢小丫便一只胳膊撑在柜台上,一只胳膊紧紧握着电视遥控器,半打着盹儿。
“谢小丫。”突然骑着“小绵羊”闲逛的张星半打着盹的谢小丫叫着。
咦!谢小丫半睡半醒之间呆呆地看着张星。
“啊!啊!”
谢小丫瞥了一眼正在播放的《还珠格格》紫薇被容嬷嬷扎针的那一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出来谢小丫,帮我拿个打火机。”
“哦。”谢小丫应了一声,端着个盘。穿着拖鞋极度不情愿地出门,站在张星的旁边:“干嘛?大夏天的,热死了!两块钱已给打火机啊。给钱。”
“你看那边那个女的好像是要跳楼啊!你认不认识她的家里人啊,叫过来啊?”张星用手朝旁边指了指,谢小丫迎着太阳刺眼的光芒,朝着张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邻居家的阿秀姐姐坐在她家三楼的窗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正在空着燃烧着的太阳。
“妈!”谢小丫吓得冲着正二楼晒衣服的阿莲喊了声,“你快下来。”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阿莲不急不慢地晾完衣服跑出去,顺着谢小丫的目光望过去。
“干妈,那个姐姐睡吧睡吧跳楼。”张星说。
“我的天啊,我去喊黄婶回来。”阿莲慌慌张张地解下围裙,也顾不上马路的车了,直接穿过马路,朝着不远处的田里面跑过去。这个点,黄婶应该是在田里面忙碌着伺弄着她菜园里的菜的。
这个要跳楼的女孩正是黄婶的女儿阿秀,高中毕业后,平日里就在家里踩着缝纫机节点活儿啥的,这个女孩毕竟勤劳,一天有十二小时都是在工作,所以一个月赚四千块无压力。阿秀还有一个在美国读书的男朋友,据说这个男孩毕业后一回国,就要和阿秀结婚的。
左邻右舍估计也看到不对劲,都好奇地走出了来看热闹,路上甚至有不少行人也停下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秀坐在窗台,一言不发地,围观的人纷纷议论开了。
“这么年轻,啥事想不开啊?”
“哎呀,怎么了这是?”
“昨天不还好好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啊?”
“刚刚还看见她去陈老板那交货呢!是不是老板欠人工资啊!”
......
“张星你说我们要不要叫她下来?”谢小丫皱着眉头,把盆子顶着头上,无辜地看着张星。
“你都傻的,你叫她她会下来?别闹了,等她家里人过来啊。”张星摇摇头,“我估计不是真的想死,真的想死就直接跳下来了。”
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阿秀家门口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秀啊!”一阵中年妇女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跌跌撞撞撞冲击着人们的耳膜,一个带着大毡草帽的中年妇女,哭哭咧咧地挤进来,冲着楼上的女人喊道,“秀啊,下来啊,有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楼上的女人只是望着太阳,一言不发,脸上似乎还带着一苍凉的笑意——那是一种看破了红车的绝望的笑容。
小镇夏天的气温是32,谢小丫在那一瞬间觉得,这个太阳有点儿刺眼。
“把她拉下来啊。我先报警。”旁边王大叔冷静地掏出手机,拨起了电话。
“秀啊。你应一下妈啊。”黄婶摇了摇门,发现门反锁着的,任凭她如何用力,那两扇相思木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
“你和她聊天别让她跳下来。我从我家上去吧,翻过阳台可以到你家阳台进去,把她抱下来。”好心的武大叔心疼地看着阿秀,然后转身朝屋里走过去。
“秀啊。”黄婶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了。
“妈,对不起了,来世我再报答你吧。”阿秀突然冲着楼下撕心裂肺地喊着。
这时武大叔满头大汗从屋里出来:“上不去。她把你家阳台的门还有窗都锁住了。”
“秀啊!妈养你,妈养你啊!咱不嫁,不结婚不行吗?妈养你,一辈子养你啊,秀啊。”黄婶无助地跪倒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鲜红的鲜血从额头渗出来。
谢小丫心疼地看着黄婶,嘴唇唇唇欲动。
“姐姐。”张星冲着楼上大喊起来,“我跟你说,你死了,也就你妈难过,谁可怜你啊?”
周围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劝阿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