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堂之中逐渐安静下来,重阳会的众师兄弟纷纷回自己庵堂之中歇息,杜大成却仍然坐在原地没动,眼睛直直地盯着蜡烛,好像对周围事物浑然没有觉察到一般。
“大成,早点儿去歇息吧。”邱处机看杜大成的样子,不由走上去对他说道。
“是,师叔。”杜大成此时显得无比顺从,刚走了两步却又转回身来看着邱处机问道:“师叔,我父亲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
“大成,你问我这个,我却问谁来?”邱处机一时被问住了,不由这样含糊地回答道,“我自然是从你那儿才知道你的父亲,现在你怎么却要问起我来了?”这样说着,却也在犹豫到底要怎样告诉他这件事才好。
“哦。”杜大成想,自己也是一时情急了,邱师叔不过才来几天,却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以前的事情?还是问问师父吧,他想着不由又转过身去想要问师父,可是马钰一看刚才的情形,已经走出了斋堂向自己庵堂走去。杜大成原本有些敬畏师父,此时也就不敢跟着去追着缠问扰了师父的清静,再看看庵堂之内,吕道安等人是早已经回自己庵堂歇息去了。平时满堂的师兄,此时却找不到一个人来打听,再说即便找人问了,他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恐怕未必就有自己知道的多。
“师叔,您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杜大成看邱处机仍然在当地未去,他一时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人说,就忍不住问道。
“大成,这一点咱们两个倒十分相似,”邱处机看杜大成神色郁郁,不由想要开解于他,于是就缓缓说道:“我父亲原本在山东登州以务农为生,家中十分贫寒,母亲病死之后,我父亲就想要为家里多挣些钱回来,就和我的堂叔去南方做生意,没想到却在路途之上一病不起,最终客死于他乡。----那时候,我也不过十二三岁,却比你现在的年龄还小。”
“原来师叔也是苦命人。”杜大成想起当初自己随着母亲逃命,后来母亲又撒手而去的情形,别人看他都以为他性格足够刚强,那些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却不知道他是把这些伤心事都深深地藏了起来,平时总是做出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来,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样。此时他听邱处机讲起自己的父亲,未免有些感同身受,眼睛里竟然蓄满了泪水。
“好男儿,原本要比别人多吃一些苦。”邱处机此时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不想看到杜大成更多地沉溺于对自己父辈的记忆或者猜想之中,“多些苦处的磨练,反倒才能使人更为强大。”
“嗯,我知道。”杜大成说道,“只是不管务农也好,经商也罢,总归是个正经营生,师叔,你说是不是?”
“那倒也是。”邱处机随口答道。
“可是要真是土匪却不一样了!”杜大成接着说道,“若真是打家劫舍的土匪,那更是天地都不容的!师叔,你说是不是?”
邱处机看杜大成此时的神情,倒是平时难得一见的满脸肃穆,他不由说道:“若世道太平,人自然可以务农、经商、仕进,那些当然是处世之正途。只是如今么,各国纷争,战乱频繁,老百姓为生活所迫,被逼上山做土匪的倒也不是没有!”
“这世道若人人都能忍,难道他却忍不得吗?”杜大成双目一立,发狠地说道。他此时说的“他”自然是他生怕是土匪的父亲。
“你不是一向却最佩服你的父亲?”邱处机问道,他自然知道杜大成的所指。
“我,我之前佩服他的却是他对弟兄们讲义气,那些叔伯们又常夸说他勇猛过人,可是当时却不知道他是土匪!”杜大成说道,“若是土匪,自然就应该另说了!平时师父教导我的都是为人平和,与世无争,我自己也努力要做个好人,可是,难道我的父亲却真的是土匪吗?”
“是土匪如何,不是土匪却又如何?”此时邱处机也看出些端倪来:杜大成如今是有心结了,如果不把这个心结给他解开,恐怕他一时是不得安宁了。
听邱处机这么问,杜大成不由一愣,“嗯,他若是土匪,我,我……”
“你又如何?”邱处机继续问道。
“我……”杜大成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不过此刻他心中的恼羞之情却难以掩饰,双拳更是紧握,好像要把谁打上一顿才算痛快。
邱处机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对他说道,“走,我们且到外面去走上一走。”
“现在?”杜大成看看外面黑黢黢的一片,不由问道。
“怎么,你害怕了?”邱处机扬起脸来问道。
“哼,我有什么可怕的?”杜大成也把脸一扬,站起身来就向外走去。
邱处机随后也跟了出来,外面夜色正浓,山风却更猛烈了些,人刚一从斋堂出来不免会浑身一寒,陡地就精神了许多。不过天空的星星看起来却温暖至极,它们此刻不断闪烁,伴随着弯弯的月亮,显得夜空更为明净、深远。
邱处机背起手来慢慢在前面走着,杜大成就跟着走在后面,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邱处机偶尔会停下来,仰起头来看着天空的星辰,轻轻地喝上一声彩。
杜大成跟在后面,心中却不由嘀咕:“这样的星空,我不知道看过了有多少次,却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虽然是这样想着,可是看邱处机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由的他也忍不住停下脚步来,抬起头来仔细看着星空。
这一望不要紧,目光突然从一团漆黑之中看到无比巨大的天幕之上星光点点,看上去浩瀚无边,向远处不知道延伸到哪里去,一时不由只觉得天地浩渺,这莫大、静谧的空间,竟然有着难以诉说的博大、深沉之美。
一刹那,杜大成几乎屏住了呼吸,仿佛被那厚重的深蓝丝绒吸引住了。沉静着,慢慢地,他张开双臂,好像与这天地浑然一体。
呼吸,随着天地之间如此沉静的声音。
深远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邱处机只是缓步前行,却不管杜大成此时如何,风吹得他的衣襟呼呼直响,他却并没有觉得多少寒意。
当人囿于一个狭小的角落之时,就会觉得落到自己身上的事情实在是无比重大,重大到几乎令人无法承受的地步,要想让这种无法承受的感觉消逝,一个是等待时间的消磨,另一个则是让个人胸怀变得博大。胸怀若大了,自己的一些小事或许就会小得不堪一提。邱处机向前缓缓走着,这样想,杜大成并不是一个蠢笨的孩子,让他自己慢慢去体会,或许比自己对他劝解太多反倒更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