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月之后,聂闻要杀青了。
可是在这之前,她还有最后一场戏没有拍。
那就是海棠死的那场戏。
此时余世荣与叶青走得越来越近,先不说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否有关情爱,可是光是他们之间无所不知的话题就能让海棠知趣地退到一边去。
海棠是一个典型的旧派女子,可是又比那些传统的大家闺秀不知道卑微多少。她天生便是一个下九流的存在,没有念过书,不会读书写字、吟诗作对,唯一能认得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而她还不会写。
而叶青呢?
她是留学归来的进步青年,懂得天文地理,绘画音乐,是那种海棠做梦都想成为的女孩子。
海棠不知道什么叫做理想,可是她知道自己的梦便是成为像叶青一样的姑娘,足以配得上余世荣。
可惜她不是。
也始终不会是。
她依旧只是那个只懂得长袖挥舞的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却对自己的喜怒哀乐无能为力。
海棠永远只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
她注定不是一个主角,而是别人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罢了。
而最悲哀的是,她知道自己卑微渺小,却始终不肯放弃,而是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余世荣。
为了让他看到自己可以进步,她也去读四书五经,可是却读得磕磕巴巴,半点不通,里面说的一切她都云里雾里。
叶青是一个好心的姑娘,看到她吃力地认字时还会努力去教她,可是海棠却只能卑微地认为她是在嘲笑自己,让自己在余世荣的面前出丑。
只可惜余世荣从来不会看到她的努力。
就算他看到了,他也只是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下等人毫无意义的犯糊涂而已。
他们两个生而高贵,而海棠却只是一个挣扎在泥泞里的可怜人,好不容易一生碰到了余世荣的一束光,可是却发现那束光远在天边,连看都只能偶尔看一眼。
光是永远抓不住的。
更何况海棠的两只手只能勉强地供她浮在泥里罢了。
所以最后她不敢再尝试了。
不是她不爱余世荣了,而是她不敢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去喜欢他了。
因为她没有资格。
这个时候海棠才知道,原来如果没有资本,那你就不配去喜欢一个优秀的人。
至少在她的世界里是这样的。
所以她要学会成全。
成全余世荣与叶姑娘越走越近,成全他们两个无话不谈。
而最讽刺的是,她根本就没有成全的立场。
她是余世荣的谁?
谁也不是。
情人?
他们两个还没有到那个份上,更多像是逢场作戏的皮/肉/生/意。
朋友?
哪里会有朋友像他们两个一样暧昧。
所以最后海棠只能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没有资格去做任何事情。
她能为他们做到最好的事情,只不过就是回到自己本该属于的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看着他们在阳光下追逐梦想,而自己逐渐腐烂。
海棠很小的时候也想离开戏班子,可是后来她却发现,除了戏班子之外她无处可去。
可是面对余世荣她却可以退缩了。
余世荣可能一开始会有些不习惯,但是她知道他终究会如释重负。
当她本着不再去打扰他们的信念的时候,日本人却来了。
他们在满城贴上了余世荣的画像,如果谁要是能举/报他就赏银无数。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余世荣只能从原来的少爷变为了逃犯。
海棠和叶青虽然将他藏在了戏班子里,可是事情还是败露了。
为了保住余世荣,她假装自己是内奸,将他的假位置告诉了日本的军官,并且请他们为自己捧场听戏,给足了赏银之后她才会将余世荣的地址暴露出来。
日本军官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女人的最后一次挣扎,于是同意了。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走进了一场海棠以死为代价的陷阱。
火是在海棠在台上唱戏的时候烧起来的。
眼看就要葬身火海的时候,日本军官无一不惊慌失措,想要逃出去,却绝望地发现没有生路,与一直在台上唱一首“游园惊梦”的海棠同归于尽。
而聂闻要演的则是这最后一场戏。
海棠是由一首“游园惊梦”博得的满城喝彩,却也以一场“游园惊梦”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句号。
聂闻换好了桃红色的戏服,静静地站在台上,默默地数着数。
片场里还有无数的演员在看,其中包括段承度和江戈,可是这个时候的女孩儿已经看不见他们了。
此时她就是海棠。
而海棠就是杜丽娘。
箫声响了起来。
而台上的聂闻也动了。